曾李異同論(2 / 3)

作為一位正統的理學家,曾國藩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在接受程朱理學巧偽、矯飾的同時,卻能不為其迂腐與空疏所拘縛,表現出足夠的成熟與圓融。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總覺得,在他身上,透過禮教的層層甲胄,散發著一種濃重的表演意識。人們往往難以分辨他究竟是在正常地生活還是逢場作戲,究竟是出自真心去做還是虛應故事;而他自己,時日既久,也就自我認同於這種人格麵具的遮蔽,以致忘記了人生畢竟不是舞台,卸妝之後還須進入真實的生活。

實際上,他心裏清清楚楚,正如日記中寫的:“近來焦慮過多,無一日遊於坦蕩之天,總由於名心太切,俗見太重二端。”但他已經被捆綁在自製的戰車上,是無法逃脫的。他非常注重養生,節欲,戒煙,製怒,限製飲食,起居有常,保真養氣,日食青菜若幹、行數千步,夜晚不出房門,防止精神耗損,可說是最為重視養生的。但是,他卻疾病纏身,體質日見衰弱,終致心力交瘁,中風不語,勉強活到了六十二歲。“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而他,竟然是一命嗚呼了。死,對於他來說,其實倒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什麼“超越”,什麼“不朽”,統統地由他去吧!

接著再說李鴻章。

與曾國藩相類似,李鴻章同樣也是聲名顯赫,而且又最具爭議。生前,他官至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華殿大學士,身後被慈禧太後稱讚為“再造玄黃”之人。清朝追贈他為太傅,賜白銀五千兩為他治喪,在其原籍和立功省份建立祠堂十處。他是清代漢族官員中唯一在京師建立祠堂的人。他奉曾國藩為老師,早年曾以“年家子”身份,投帖拜在曾國藩的門下,學習經世之學,奠定了一生事業和思想的基礎;後來,又通過曾國藩的舉薦,走上了飛黃騰達之路。

對於這位晚清名臣,我已經琢磨多少年了。起始,還停留在一些概念上,形象影影綽綽,模模糊糊;後來,逐漸地變得鮮亮,清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挺立在我的眼前,最後,竟然依次顯現出六種形象:

首先,他是一個“不倒翁”。一生中,始終處於各種矛盾的中心,經常在夾縫裏討生活。尤其是作為簽訂賣國條約的“專業戶”,他一直遭到國人輪番的痛罵。可是,他就是不倒,最後,以七十八歲高齡,死在任上。這端賴於他的宦術高明,手腕圓活。

於是,又有了第二種形象:出色的“太極拳師”。他周旋於皇帝與太後之間,各國洋鬼子之間,滿漢大員、朝臣與督撫之間,縱橫捭闔,從容應對。

第三種形象是大清王朝的裱糊匠。他把晚清王朝比作“一間百孔千瘡的破紙屋”,他整天地到處補窟窿,哪裏出了事,慈禧太後都要“著李鴻章承辦”。他所扮演的就正是“裱糊匠”的角色。

第四種形象是“撞鍾的和尚”,他曾說:“我能活幾年?當一日和尚撞一日鍾,鍾不鳴了,和尚亦死了。”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所起的作用卻是他人所無法代替的。

這樣,又有了第五種形象—晚清朝廷和慈禧太後的避雷針。他把割地賠款、喪權辱國所激起的強大的公憤“電流”,統統吸引到自己身上,從而緩和了人們對最高統治者的不滿,維護了“老佛爺”的聖明形象。

第六種形象是“倉中老鼠”。這要多說兩句。《史記 李斯列傳》講,李斯為郡中小吏時,發現廁所裏的老鼠吃汙穢的東西,一見到人或狗走近,就驚慌逃遁;而糧倉裏的老鼠,吃的是積存的糧穀,安閑自在,無憂無慮,訣竅在於它有強大的靠山。於是發出感慨:人的賢不肖,有沒有作為,全看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了。李鴻章深得此中奧秘。他要像倉鼠那樣找個有力的靠山,具體地說,就是“挾洋以自重”。由於經他手簽訂了那麼多喪權辱國的條約,在洋人心目中,他是有身份、有地位、說了算的,是朝廷離不開的大人物;而慈禧太後已經被列強嚇破了膽,人家咳嗽一聲,在她聽來,不啻五雷轟頂。有那些外國主子在後麵撐腰,李二先生自然不愁老太婆施威發狠了。

他這一輩子,一方麵活得有頭有臉,風光無限,生榮死哀,名聞四海;另一方麵,又是受夠了苦,遭足了罪,活得憋憋屈屈,窩窩囊囊,像一個飽遭老拳的傷號,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

作為一種文化現象,李鴻章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他是腐朽沒落,外強中幹,色厲內荏的晚清王朝的社會時代產物,是中國官僚體製下的一個集大成者,是近代官場的一個標本。

李鴻章所處的時代,如他自己所說的,為“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他出生於道光繼統的第三個年頭(1823年)。鴉片戰爭那一年,他中了秀才。從此,中國的國門被英國人的艦炮轟開,天朝大國的神話開始揭破了。封建王朝的末世蒼茫,大體上相似,但晚清又有其獨特性。其他王朝所遇到的威脅,或來自內陸邊疆,或遭遇民變蠭起,或禍起蕭牆之內;而晚清七十年間,卻是海外列強餓虎捕食一般,蜂擁而上。外邊麵臨著瓜分慘劇,內囊裏又潰爛得一塌糊塗,女主昏庸殘暴,文恬武嬉,官場腐敗無能達於極點。在這種情勢下,李鴻章的“裱糊匠”角色,可以說是命定了的。

當然,這並非他的初衷。由於深受儒學的熏陶,他從小就立下了宏誓大願,坦然以力挽狂瀾、隻手擎天自任,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驕人氣概。李鴻章在他七十八年的生命途程中,以1862年經曾國藩舉薦正式出任地方都撫為分界線,前後恰好都是三十九年。他曆任江蘇巡撫、兩江總督、湖廣總督、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兩廣總督及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他是晚清政壇上活動時間最長、任事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核心人物。

熱心仕進,渴望功名,原是舊時代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追求,但像李鴻章那樣執著,那樣迷戀,卻是古今少見的。一般人是“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李鴻章則是不分順境逆境,不問成敗利鈍,總是過河卒子有進無退。他把功名利祿看作命根子,入仕之後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官場,真是生命不息,做官不止。他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官迷”。曾國藩說過:他的兩個弟子,“俞樾拚命著書,少荃(鴻章)拚命做官”。以高度的自覺、狂熱的勁頭、強烈的欲望追逐功名仕進,這是李鴻章的典型性格。

李鴻章一生功業甚多,但他的蜚聲中外,以至成為“世界級”的名人,主要是在洋務、外交方麵。在慈禧太後和洋人的心目中,李鴻章與清廷的外交事務是融為一體的。每當大清國外事方麵遇到了麻煩、麵臨著危機,老太後總是“著李鴻章為特命全權大臣”,於是,這個年邁的衰翁便會披掛上陣,出來收拾殘局,做一些“人情所最難堪”之事。在他生命的最後十五年間,竟連續簽訂了《中法新約》、《中日馬關條約》、《中俄同盟密約》、《辛醜和約》等四個屈辱條約。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可以想見,李鴻章在西太後身邊,日子是不會好過的。相傳,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與李鴻章交談時,曾暗喻他隻會打內戰,沒幹成別的事。他聽了喟然長歎道:“與婦人孺子共事,亦不得已也。”老李當然無法與老俾相比。威廉一世和老俾君臣合契,是一對理想的搭檔。書載,威廉皇帝回到後宮,經常憤怒地摔砸器皿。皇後知道這是因為受了老俾的氣,便問:“你為什麼這麼寵著他?”皇帝說:“他是首相,下麵許多人的氣他都要受,受了氣往哪兒出?隻好往我身上出啊!我又往哪兒出呢?就隻有摔茶杯了。”老李受的氣絕不會比老俾的少,但他敢找“老佛爺”出氣嗎?

他在甲午戰爭中,聲名尤為狼藉,民怨沸騰之下,清廷不得不給他“禠去黃馬褂”的處分。一天,江蘇昆曲名醜楊三演出《白蛇傳》,在演到“水鬥”一場時,故意把台詞作些改動,說:“娘娘有旨,攻打金山寺,如有退縮,定將黃馬褂剝去。”觀眾心領神會,哄堂大笑。李鴻章的鷹犬也都在場,恨得牙癢癢的卻又不便當眾發作,但事後到底把楊三弄得求生無路,慘痛而死。悲憤中,有人撰聯嘲罵:“楊三已死無蘇醜,李二先生是漢奸。”李鴻章的長兄不忍心看著弟弟遭罪受辱,勸他早日離開官場,一起告老退休,他卻堅決不肯。中日《馬關條約》簽訂之後,“殺李以謝天下”的呼聲遍於朝野。而李鴻章則毫無退避之念。他故作鎮定,撰聯懸於書齋:“受盡天下百官氣,養就胸中一段春。”這也是跟他的老師學的—曾國藩當年也曾寫過類似的聯語:“挺起兩根窮骨頭,養就一段春意思。”他們所奉行的都是一種“挺經”。

李鴻章的飛黃騰達,得益於曾國藩者甚多,他們之間的師承關係比較明顯。兩人都具有深厚的儒學功底,恪守著封建社會的政治原則,都為維護大清王朝的統治而竭忠盡智;但二人的氣質、取向不盡相同,因而,為官之道也存在著差異。

曾國藩看重倫理道德,期望著超凡入聖;而李鴻章卻著眼於實用,不想做那種“中看不中吃”的佛前點心。他公開說:人以利聚,“非名利,無以鼓舞俊傑”,“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耳。我無利於人,誰肯助我?”當然,曾國藩說的那一套也並非都要實行,有些是說給別人聽的;而李鴻章卻是連說也不說。反過來,對於一些於義有虧的事,曾國藩往往是做而不說,而李鴻章卻是又做又說。其差別就在於,一個是偽君子,一個是真小人。李鴻章聲明過,他“平生不慣作偽人”,這與城府極深、誠偽兼施的乃師相比,要顯得坦白一些。由此我想起了一個故事:袁世凱看京戲《捉放曹》,當聽到“寧教我負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負我”這句話時,他說,可惜曹操當時沒有把陳宮也幹掉,否則,這句有損於曹操形象的惡言就不會傳出了。記得講故事的人緊接著又補充一句:“其實,老袁也是沒有心計,既有此意,何必說出?”李鴻章對於袁世凱是很欣賞的。臨終前,他還曾薦袁以自代。

在政治上,曾國藩患有一種“恐高症”,他一向主張知足知止,急流勇退。每當立下大功,取得高位,總是如臨深淵,惕懼不已。鹹豐末年,他被任命為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江、浙、皖、贛四省軍務及巡撫、提督以下各官均歸其節製。這一高官顯位,不知使多少人豔羨、垂涎,但曾國藩卻並不開心,他說:“權位太尊,虛望太隆,可悚可畏!”在《家書》中,他告誡子弟:“處大位大權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幾人能善其末路者?”為此,必須持有三種心態:一是不參與,好像事情與己無涉;二是不善終,高位都是險地,居高履危能夠善終的很少;三是不勝任,好像在朽爛的跳板上駕馭著六馬奔車,隨時都有墜入萬丈深淵的危險,所以戰戰兢兢,唯恐不能勝任。他的韜晦之計,後來發展成為功成身退、避禍全軀的行動。他多次奏請開缺回籍,歸老林泉。對於老師晚年一再消極求退的做法,李鴻章頗不以為然,直接批評為“無益之請”。他說:“今人大多諱言‘熱中’二字,予獨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熱中。仕則慕君,士人以身許國,上致下澤,事業經濟,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於君,安能不熱中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