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李異同論(3 / 3)

一冷一熱,一退一進,這和他們所處的境遇不同有直接關係。曾氏當政時,清王朝所麵臨的威脅主要來自農民起義;有洪秀全在,他還有用,現在洪秀全被他幹掉了,清王朝就可以“卸磨殺驢”了。其實,即使在他發揮著不可代替的作用時,陰險毒辣的西太後,也早就在算計他了。她承襲祖上康熙皇帝的慣伎,專門利用漢員大臣間的矛盾以製衡其權力,她一麵重用曾國藩,一麵又扶植左宗棠、沈葆楨,發展李鴻章的淮軍勢力。就是說,不怕你曾國藩興妖、起屁、尥蹶子,沒有你這個“雞蛋”,我照樣能做“槽子糕”。

而在李鴻章當政之後,情況就不同了。曾國藩已死;左宗棠雖在,正遠征西北;恭親王已被免除了議政王,寵信大不如前;至於翁同龢等帝黨頭目和“清流派”的張之洞、李鴻藻等,或老朽頑庸,或徒逞空談,難抵實用。尤其是麵臨著列強鯨吞之勢,要與之斡旋、談判,折衝樽俎,更非李鴻章莫屬。此之謂“形勢比人強”也。而且,李鴻章不像曾國藩那麼古板,也不像左宗棠那麼剛愎自用,張之洞那麼浮華、惜名,他縱橫捭闔,巧於趨避,有一套討好、應付“老佛爺”的招法,因而能夠一路勝出。

一次,朝廷要他查辦四川總督吳棠貪墨索賄的案件。他敷衍了幾個月,最後上了一道奏折,說吳棠一貫忠厚廉謹,官聲尚好,所參各項查無實據,而且,在籍士紳都讚頌他善政利民。結果是,吳棠安然過關,而原參者卻受到申斥。實際上,所參各項都完全屬實,隻是由於吳棠曾有恩於慈禧,李鴻章便做了這種違心滅良的處置。原來,吳棠任清河縣令時,一個老朋友的靈柩路過那裏,吳知縣派人送去三百兩銀子作為贐禮。不料,當時河裏並排停著兩艘大船,仆役把銀子錯送給鄰船了。吳棠盛怒之下處分了仆役,正待上船索還,一個幕僚從旁解勸說:鄰船上的是入京參選秀女的滿洲閨秀,說不定日後成了貴人,還能夠借利呢!吳棠聽了甚以為是,便換成一副笑臉,登船問候母女三人。那位母親慨然地說,如今世態炎涼,我們孤兒寡母一路上受盡了冷落,唯獨吳老爺古道熱腸,真是難得,我們母女誓不能忘。那兩個女兒,你知道是誰嗎?一個就是後來的慈禧,另一個做了醇親王的福晉。“隻因一回錯,便為人上人。”從此,吳棠平步青雲,一路飆升。

大清的國運如何,“老佛爺”可以不在乎;唯獨“垂簾聽政”的大權必須把在手裏,拚死也不能丟。李鴻章深知這一點,所以不管簽訂什麼和約,總要堅持一條底線:割地賠款的條件再苛刻也沒關係,隻要能夠維護“老佛爺”的幹政地位,就一切都好說。庚子之役,八國聯軍進北京,“老佛爺”倉皇逃竄,壓在她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就是怕議和中追究禍首追到她的頭上。她事先就交代給李鴻章:和議中如有“萬難應允”之事,“先為駁去,是為至要”。對此,李鴻章是心領神會的。果真,聯軍代表瓦德西暗示要追究禍首,他立刻封了門,表示:什麼都好說,唯獨這個事由不能談。結果,議和條件苛刻無比。慈禧見裏麵並未涉及到她本人,便也放下心來;至於花些銀子嗎,她一輩子已經大手大腳慣了,誰花不是花呢?反正不用掏她的腰包,著李鴻章去張羅就是了。

李鴻章生來就是一個做官的材料,在弄權術、耍手腕方麵,具有絕頂的聰明、超常的智慧;又兼平生所曆宦途險惡,境遇複雜,人事糾葛紛繁,更增長了閱曆,練達了人生。因而其宦術之圓熟、精湛,可謂爐火純青,集三千年中國仕宦“圓機活法”之大成。難怪他敢誇口:這世上唯有做官最容易,一個人若是連官都不會做,那就太低能了。

醇親王奕是不好對付的,他仗著慈禧太後的妹夫、光緒皇帝的生父這一特殊身份,一貫作威作福,眼裏放不下人。現在又取代了恭親王,接手總理北洋事務,成了李鴻章的頂頭上司。他一上來,馬上就找辦洋務的李鴻章,要他拿出一筆經費,支持修建頤和園。理由是堂皇正大的,他撇著京腔兒說:整修昆明湖,興辦海軍學堂,這可是關係國家興亡的頭等大事呀!李鴻章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地應對道:親王大人,您的高尚情懷,宏偉抱負,赤誠為國,苦心孤詣,實在令我由衷景仰,一定竭盡全力照辦。接著,立刻他就把難題推還給了對方:王爺,我正好有事要向您秉報哩:增加海軍軍餉,現在找借無門;四艘軍艦即將從歐洲駛回,本國人經驗不足,須雇請外國員弁管理;還要出錢備置燃料,日常費用也須一體安排—這些款項,懇請親王鼎力支持!醇親王一聽,腦袋立刻就大了。這個隻知酒色征逐的“闊大爺”,哪裏懂得什麼籌措資金!可嘴裏又不便說出,隻好唯唯否否,掉頭而去。你看,這出大耍手腕的“官僚鬥法”把戲,玩得該是多麼精彩呀!

李鴻章對內應付裕如,可是在外國人麵前卻少了招法。長期以來,懾於列強的強大威勢,使他覺得處處無法趕上人家,從而滋生一種百不如人的自卑心理。當時,在晚清朝廷中存在著兩個認識上的極端:不了解西方實際的人,往往盲目地妄自尊大,完全無視列強環伺的險情;而對外部世界有較多了解,對照本國腐朽、庸懦的現狀,又常常把敵我力量對比絕對化,覺得事事皆無可為,從而一味主張避戰求和,患上了致命的軟骨症。李鴻章屬於後者的代表。加之,他還有挾洋以自重的個人打算。他深知慈禧太後怕的是洋人,靠的也是洋人。有這些外國主子在後麵撐腰,也就不愁老太婆施威發狠了。

李鴻章的思想軌跡確實是比較駁雜的。他奉行實用主義哲學,既有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那種剛性,又混雜著見風轉舵、唯利是圖的現代成分;嫻熟“水鳥哲學”(表麵平靜,暗裏動作),洞明世事,善於投合、趨避;三分耿直中帶著七分狡黠;既忠於職守,又徇私舞弊;講求務實,卻並不特別較真。

李鴻章的為官訣竅,前麵已經引述過,即“士人以身許國,事業、經濟,皆非得君不可”。何謂“得君”?說穿了就是能討得君王的喜歡,得到君王的信任。而要討得喜歡,獲取信任,首先必須摸準主子的脾氣,透徹地掌握其用人的標準。在這方麵,李鴻章的功夫是很到家的。他知道,清王朝擇臣的準則是,隻要你肯於死心塌地當奴才,忠心耿耿地為朝廷賣命,就照用不誤,為賢為愚、或貪或廉,都無關大體。對於所謂“名儒”與“名臣”,清朝皇帝向來是不感興趣的。道理很簡單,曆史上的名臣,往往與昏君、庸君相對應,聖明天子之下還能有什麼“名臣”嗎?所以,李鴻章從來不以正人君子自命,無意去充當那種“道德楷模”。明乎此,也就曉得了對於曾國藩那一套追求高大完美的“心靈的朝聖”,他之所以不以為然,真諦就在這裏。

18世紀英國著名首相帕麥斯頓有一句名言:“我們沒有永久的盟友,沒有永久的敵人。我們的利益才是永久不變的。”這是一種極為靈活的對外策略,為後世所普遍奉行,而李鴻章卻把它搬用過來,作為處置內部事務的一條準則。在這種準則支配下,必然是不問宗旨,不管對錯,隻要你得勢了,或預計將能得勢,他便會采取審慎的合作態度,明裏暗裏表示支持;而一當發現你已經喪失了使用價值,便會毫不猶豫地棄置不顧。

在對待戊戌政變和維新派的態度上,充分反映了這一點。政變伊始,由於事關重大,而且形勢不明,李鴻章經過反複權衡,確定置身事外,不去直接參與。為了避嫌,他曾向慈禧表示,“廢立之事,臣不與聞”,公開申明這一立場。但是,當維新派遭到慈禧鎮壓,康有為、梁啟超被定為“亂臣賊子之尤”時,身為兩廣總督的李鴻章卻暗地裏輸誠相與,采取保護的對策。因為他了解到日美英諸國對維新派是支持的,推測康梁日後定會大有作為。如果完全跟著老太後跑,一旦維新派在外國支持下掌了大權,自己將難予處置。因此,他特意委托日本人向逃亡海外的康、梁致意,表示對他們的關心。朝廷指令他鏟平康梁祖墳以儆奸邪,他則以“香港近有新黨欲襲廣東,恐過激生變”為由,建議稍緩進行;而在慈禧麵前,則極力貶斥、醜詆維新派,說他們不可能有什麼作為。他就是這樣“腳踩兩隻船”,運用兩麵手法,來保全自己,預留後路。待到後來,當他觀察到變法派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不可能東山再起;而清廷又緊追不放,如果一味拖延,行將危及自身利益,便一反故常,斷然采取嚴厲打擊的行動,不僅迅速鏟平了康家的祖墳,還把清政府緝拿康梁的賞銀,由十萬兩提高到十四萬兩。可見他一切都以保全自己為前提,以對己是否有利為轉移。

李鴻章考慮得最多的,不是是非曲直,而是切身利害。他論勢不論理,隻講有用,隻講好處,急功近利,不擇手段,不看重道德,不講求原則。梁啟超評論他是“有閱曆而無血性之人”,“彌縫苟安,而無立百年大計以遺後人之誌”,這是很準確的。他缺乏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那種為救亡圖存而奮不顧身、寧為玉碎的精神魅力。在簽訂各項屈辱和約時,他缺乏硬骨頭精神,妥協退讓,委曲求全,不能仗義執言,拚死相爭,一切都以能否保官固寵為轉移,這正是市儈式的實用主義哲學在外交活動中的集中展現。

應該承認,李鴻章在興辦洋務、建設海軍方麵,確實是功不可沒的。簽訂了那麼多賣國條約,理應遭到唾罵,但他確實也有難言之隱。在弱肉強食、國運衰頹之際,任誰在這個位置上也難以擺脫。他的問題在於,像梁啟超所批評的:缺乏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那種為救亡圖存而奮不顧身、寧為玉碎的精神魅力。當然,你若說他一點骨氣沒有也冤屈:由於馬關簽約的強烈刺激,李鴻章發誓“終身不履日地”。兩年後他出使歐美各國回來,途經日本橫濱,再也不願登岸,當時需要換乘輪船,要用小船擺渡,他一看是日本船,就怎麼也不肯上,最後沒有辦法,隻好在兩艘輪船之間架了一塊木板,在忽忽悠悠地海麵上,慢慢騰騰地挪過去。在他去世的第二年,吳汝綸東遊日本考察教育,看到李鴻章當年談判時坐的凳子竟都要比日本人矮半截,不覺悲從中來,陪同的日本友人要他留下墨寶。他大書“傷心之地”四個字。國貧民辱,“弱國無外交”,說來令人痛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