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創作的深度追求(1 / 3)

散文創作的深度追求

——在第四屆中國當代散文創作與發展研討會上的講話

(2011年11月26日)

我在多個場合、多次講座中,一直強調散文創作應該有深度意識、深度追求。值此商品大潮無遠弗屆,到處都是激烈的競爭,人們整天處於心身疲憊狀態的今天,此論似乎有些不合時宜。有人疑慮,廣大讀者在極度緊張之餘,不會去接受思索的艱辛。理由是,人們忙碌了一天,渴望通過閱讀暫得消閑,獲取片刻寧帖與清靜,在這種心態下,要追求什麼深度,隻能招致反感。也有人認為,在散文泛化的時代,關於散文寫作,人們談論得最多的是如何體現現代意識、大眾意識,如何寫得輕鬆、自然,所謂“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而強調思想意蘊、深度追求,將會墜入所謂“深度模式”的陷阱,導致對現實生活重新組合,從而歪曲了生活質素的弊端。還有人擔心,從前文學領域極度單一,現在開始呈現多樣化的局麵,如果提倡進入哲理性的藝術層麵,會不會以一種新的單一來取代舊的單一?會不會把讀者早已厭棄了的說教式的邏輯形態引入散文創作之中,造成性靈萎縮、情感弱化?還有人認為,現在整個社會處在“喧嘩與騷動”之中,人們心情浮躁不堪,讀者自不必說,即使從作家角度看,肯於求深求異的怕也不是很多,“回到平麵,取消深度”的說法,不是頗有市場嗎?

這裏涉及到散文創作中的一係列課題,諸如文學的審美特征、審美訴求和創作感悟的超越性、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心靈體驗的對接、作家的心態與創新意識等等,換句話說,要說清楚“深度意識”這個問題,需要從上述諸多方麵加以認真地研究、探討。

先從當前文學創作、主要是散文創作的發展趨勢來分析。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人們的思想觀念、文化觀念、價值觀念發生了重大變革,文學藝術的含義與功能隨之也發生了轉換,由過去的從屬於政治、對現成理念的圖解和對客觀景象的模仿,轉換為注重於人的自我意識的探索與表現,關注人性與人生、人的命運與生存價值,體現一種內在的超越性。由於文學環境的寬鬆、創作主體心態的自由和生存方式的轉換,存在著回歸文學本體,恢複其自身特征,作家將各自的情緒、體驗和社會內容化為自己的個體化世界,從而獲得較高的美學品質、審美期待。

麵對經濟全球化和由此而形成的全球化語境,加上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藝術的影響,人們的主體意識、探索意識、批判意識、超越意識大大增強,審美趣味發生變化,實現了文學自身審美原則的整合與調節,導致文學觀念趨向多樣與寬容,各種文學話語、理論話語紛亂地喧嘩。隨之而來,作家的審美意識也發生了重大變化,逐步呈現出表現自我的自覺性。就散文創作來說,由以往的對於現實功利目標的直白展露,注重外部世界的描繪,轉為對自身情感、心靈世界的深層開掘;從過去對政治形勢的熱情跟蹤和對表層現象的匆促評判,轉向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深切關注,對現實世界和國民心理的深刻剖析;揚棄那種平麵的線型的藝術觀念和說明性意義的傳達,致力於新的表現領域與抒寫方式,終於使散文以輕鬆的格調、優閑的步態、更為深刻的人生思考、深層的哲學內涵和情感密度走近讀者,從而實現了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的精神對接,構成了今日散文繁榮興盛的基礎。

新時期的文學曆程,實際上是一個不斷向文學本體回歸的過程,因而也是一個在文學創作中探索與呼喚人文精神、關注社會人生、表現內在人性,並使之不斷深化的過程。當前,由於現代人群已被經濟勢力拋擲到商業化的運作之中,置身於越來越實利化和技術化的社會環境裏,麵臨著商品、物質、財富、權力對於人的個性、主體性、獨創性的排拒,呈現出向個性迷失的群體化、符號化日趨下滑的危險。特別是伴隨著各種傳媒競相推行趣味的大眾化,伴隨著科技迅猛發展、智能化過程加速所導致的文學的寫作方式、表達方式和閱讀方式的劇變,更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文學的個性化、獨特性、深刻性。而文學性是以獨特性顯現的。散文寫作是一種極富個性和內向特征的創造性勞動,是一個作家表現與塑造自我形象的特殊形式,是作家人格精神的外露。

散文創作的深度追求,是同個性化的寫作緊密聯係在一起的。缺乏個性化的支撐,勢必導致思想的平庸化和話語的共性化。米蘭 昆德拉把模仿認同和從眾求同稱為媚俗。他說,“媚俗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種大眾可以分享的東西”,是“討好大多數人的心態和做法”。他們往往還“用美麗的語言和感情把它喬裝打扮,甚至連自己都會為這種平庸的思想和感情灑淚”。

在創作中,作為一種極富活力的人文精神,個性化可以抵製煩瑣、無聊、淺層次的欲望化和心靈的萎縮現象,而表現出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對審美意蘊的深度探求,使心靈情感的開掘達到一個很深的層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鬱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係散文二集〉導言》中,把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裏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作為現代散文之最大特征來充分予以肯定。這在今天來說,無疑具有特殊的現實意義。

文學確實是命途多舛的。在過去相當長的時期裏,現實功利性閹割了文學藝術的本質特征;在擺脫掉政治的粗暴幹預之後,今天又遭遇到物質利益的羈絆和商品大潮的擠壓。在一係列理由充足的符號秩序之下,經濟利益實際上製約著包括文學在內的整個文化的命運。因此,要實現文學本體的回歸,張揚藝術審美的個性特征,不僅要掙脫僵硬的政治化、概念化、功利化的軀殼,而且,還必須克服物質主義、金錢至上的價值導向對人性的扭曲,固守作家內在的文化與理性的支撐,保持自身的精神追求,確認文學的審美特性,表現出作家富有個性特征的真性情、真情感和心靈體驗、生命體驗。

文學創作特別是散文寫作中,要警惕粗俗、平庸的傾向。當前,從文學審美形態的發展來說,理性的缺席、詩意的失落是一個突出問題。哲學含蘊的稀薄,動人心魄的思想刺激的缺乏,已成為文學創作普遍存在的一個弱點。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對思想、對創新充滿渴望的時代。人類理性的高貴品格就在於它的永不止息的創造性與開發性。藝術的深度存活於創造之中。從一定意義上說,人的本質性的追求便是在創造過程中探求人生的奧蘊。廣大讀者並不滿足於一般性的消遣、娛樂—這在各種媒體中已經得到饜足—他們還期待著通過閱讀增長生命智慧,深入一步解悟人生、認識自我,飽享超越性感悟的快感。這也正是當下思想隨筆、文化散文備受青睞的原因。我們沒有理由拒絕讀者這一正當需求,應該充分注重作品思想蘊涵的深度,沉潛到文化與生命的深處,透過生活表象去勘察社會人生的真實狀態,采掘人的內在心理活動的富礦。

這種深度意識,原是人類心理層麵的一種自在意識,不是憑空外加的。渴望深刻,追求深度,不斷探究其自身生存狀態,屬於人的本性範疇,是埋藏於靈魂底部的深層意識。現代人揚棄傳統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力圖從整體上把握世界和人生的意向。而人類要從整體上把握社會、人生以及自身命運,必然產生普遍性意蘊的哲理追求。應該說,任何時候,深度,深刻,都是判斷文學藝術質量的一個重要標準。因此,對哲理意蘊的開掘,已經成了作家、藝術家的自覺追求。

這裏所說的哲理意蘊,當然指的是溶解在作品中的思想元素,是一種靠著生命激情的滋潤、生命體驗的支撐的思辨精神和理性情感,是立足於現實土壤而呈現出的對於人生價值和生活哲理的探索,其中凝結著人生智慧。在這裏,散文中的說理,常常表現為一種恰如其分的點醒與提升;而對於鋪展開來的敘事、抒情,則可以成為一種豐滿肌肉的筋骨奇突,或者必要的激活與調劑。這種理蘊來自作家對生活的感悟、體驗,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作家麵對某種生存境遇或者情感體驗,有所領悟,深受啟發,產生對世界、對人生、對人性的新鮮的、透徹的、厚重的認知,發而為哲思、理趣,成為一種藝術的開掘、提煉與升華。它是豐富多彩的個性化的展露,而不是機械的外在貼補、“注水式”的內部填充,更不是單調、劃一的公共話語模式。

這種深度意蘊,不可能產生於刻意回避或虛代社會學意義上的生存背景,把日常生活的瑣碎、斷裂、殘缺、間離,以及荒謬感、偶然性通通編織起來的個人話語造勢,也不同於那種站在雲端施放故作高深的迷霧,發布“夢遊者的囈語”或存在主義哲學的文學化界說。它是滲透於形象、情感之中的生命智慧,著眼點在於運用藝術手段點燃、引導與滿足人們探索未知的欲求。讀者可以憑借自身審美的內驅力,進入一種超越的悟境,獲得思考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