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尚書 說命》)要把這種理性的認知落腳到創作實踐中去,還有一段相當艱巨的曆程。大前提是必須培植深邃的思想,努力提高認知水平與思辨能力;有了深刻的、科學的見解,爾後再設法將它組織到文章中去。依我三十餘年的創作體會,對於散文、隨筆來說,這方麵的難度要遠遠超過論說文的寫作。就是說,如何在敘述、描寫、抒懷的過程中,以鹽溶水、如湯沃雪那樣,滲透進去、融會進去理念的、思辨的、感悟的意蘊,是需要大動一番腦筋、頗費一些周章的。
常聽到有的作家講,哎呀,我是什麼都不管的,就憑著感覺寫作。沒有藝術感覺,自然寫不出好東西來;但是,若隻是停留在感覺上,而缺乏深刻的哲學感悟,我想也會流於膚淺。好的文化散文應該是既防止自我的失落,又防止審美的偏離、思想的貧困。如果缺乏精神的超越性,光有一般的感覺、體驗,或者是困苦,或者是憂患,充其量隻是一種“傷痕式”的文學,隻能告訴讀者有這麼個事情。而我們應該做到的,是要能夠超越情感與激情,抵達一種智性與深邃,在似乎抽象的分析和演繹中,激活讀者為習慣所鈍化了的認知與感受,把形而上的哲思文學化,以詩性的語言表達自己的生命意識;或以獨特的感悟、生命的體驗咀嚼人生問題,思考生命超越的可能。
哲學有理性與悟性之分,或者說哲學家哲學和藝術家哲學之分。前者重邏輯、重分析、重實證,是抽象的、思辨的,像老子的《道德經》;後者重直觀、重聯想、重形象,是感性的、具體的,與藝術實踐、審美實踐緊密聯係著,像莊子的《南華經》,禪宗也是,還有《紅樓夢》。凡是傳世的文學經典,都有特異的審美形式和深廣的精神內涵、思想意蘊。當然,有思想不一定就有哲學視角。正如一位知名學者所指出的,《儒林外史》很有思想內涵,揭露和批判科舉製度十分深刻,對於知識分子和人生困境的思索有一定的深度。但它與《紅樓夢》不同,並不具備哲學視角。
科學技術以及一般學問的演進,是遵循進化論的法則的,“譬如積薪,後來居上”;而哲學智慧則未必。長時期以來,人們習慣於把古代哲學說成是樸素的、低級的,似乎沒有發展到應有的高度,隻是處於萌芽狀態。其實,這種說法大可商榷。試問:曆經兩三千年了,《周易》之學,老莊、孔孟之學,古希臘哲人的智慧,又有誰人能夠超越它們?
在學習、思考和研究中,為了獲得智慧,悟性是至關重要的。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博學不能使人智慧。”可見,有了學問不一定就能具備悟性。關鍵在於能否使知識、學問由死變活,實現升華與超越。智性過剩,悟性不足,缺乏創見,是一些搞學問的人的通病。記得北大教授湯一介先生說過,現在更多的是哲學工作者,而不是哲學家。哲學家是要創造出一套思想,讓別人來研究。他們麵對客觀事物(包括社會、自然、人生)和主觀世界,總有自己獨到的、比他人深刻的看法。這就需要智慧。
有的評論家指出,西方的現代社會出現了精神危機,主要是表現為兩種人大大增多:一種叫“空心人”,就是失去了生命的價值感和方向感,成了無根的浮萍;再一種叫“碎片人”,不僅失去了外在的完整性,和自然的關係處於割裂、對立狀態,而且失去了內在的統一,被各種矛盾衝突弄得支離破碎。所以,現代人需要智慧的指引、生命的開悟,需要對自己生命采取一種審視的態度。老年的列夫 托爾斯泰非常羨慕農民,他說,他們即使沒有太多的知識,但是並不缺乏智慧。
說到哲學思維在散文創作中的作用,不能忽略這樣一個問題,就是智性話語的藝術轉換問題。對於散文作家來說,這是一個起碼的要求,當然也是一種過硬的功夫,並不是每一個都能把純粹抽象的論說轉換成藝術話語的。在古人那裏,這種矛盾也許並不突出,因為古代的論說文就包含在散文範疇裏。一部《古文觀止》,一多半是論述性質的東西;每篇論文同時也是優美的散文。現在不行,現在的散文和論文,屬於兩種文體,已經分道揚鑣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很突出的課題。散文作家餘秋雨的作品之所以能夠產生轟動效應,就是因為他比較好地解決了將文化認同的智性思考同詩性的激情、想象融會在一起,也就是把這些智性的哲學理解通過一種詩性的、藝術性的語言表達出來。而相對地看,有些人的作品就差一些,他們的東西往往是智勝於情,理勝於趣,缺乏應有的審美性、可讀性。
文學是靈魂的曝光,內心的折射。蘇珊 朗格說,藝術表現的是人類的情感本質。這種情感本質,必然是人類深層意識的外射,是個體生命對客觀世界的深刻領會與感悟。也就是說,作者要通過自身的靈性和感受力,通過哲學思維的過濾與反思,去燭照曆史,觸摸現實,探索文化,追尋美境。
蘇格拉底說過:“沒有經過自省檢討的人生是沒有價值的。”我的做法是,在嚴格自省的基礎上,刻苦鑽研西方文史哲典籍,以研習新知,彌補闕陋,擴展視野。通過對人生的經驗、自己的學術背景進行全麵檢索、省察,把過去、現在、未來連貫起來,使知識儲備得到升華,實現更新換代。我還頗得益於文友間的“對話”。我有許多年輕的文友,他們思想活躍,反應銳敏,知識結構比較合理,既有精深的專業,又有廣博的知識。蘇聯時期的文學理論家米哈伊爾 巴赫金認為,“生活就其本質說是對話。”對話既是目的又是方式。同一層次的參與者,圍繞同一話題,通過不同視角、不同方式的對話,彼此開啟思想的閘門,相互“交換能量”,相互啟發,相互碰撞,許多新的觀點、新的思想火花就會迸發出來。
四
為了踐行深度追求,問題意識是非常必要、斷不可少的。愛因斯坦曾經說過,他的“腦子裏始終都裝著問題”。理論是關於問題的理性思考;或者說:理論始於問題。過去學哲學有一個偏向,就是滿足於背誦原理、結論,而不善於以理論為指導去發現問題、研討問題、解決問題。從一定意義上說,哲學不是知識學,而是問題學。這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理解:一是,哲學的基本問題常解常新,是永不過時的,隻能隨著時代的發展,理解與闡釋方式發生變化。它與科學不同,科學的問題一經找到答案,問題便成了知識,不再具有問題的性質;二是,如果說科學給人以知識,那麼,哲學就是給人以智慧—提出問題本身就體現了哲學智慧。哲學家的貢獻不在於他解決了多少實際事,而在於他提出了富有前瞻性、開創性的問題。問題是哲學的發展動力,問題開啟了思維探索之門。
所有的學問,都離不開提出問題、設置疑問。法國史學家費弗爾說過:“提出問題是所有史學研究的開端和終結,沒有問題便沒有史學。”光是這樣抽象地論說,大家印象不深刻,我想以大家都熟悉的張學良將軍作為實例。在張學良身上有兩大謎團:“九一八”為什麼不抵抗?已經獲得自由了,他為什麼還不回大陸?這裏以後者為例加以分析:1993年,兩岸正在舉行“汪辜會談”。老將軍對此異常關注,寄予了深切期望;表示“晚年最大的願望是希望中國和平統一,自己也可以回家鄉看看”。但是,台灣當局根本沒有統一誠意,因此,回鄉願望也就落空了。那麼,為什麼他非要等到兩岸結束敵對狀態才肯回來呢?這個問題很複雜,其間有著很深的考慮,說穿了也就是慮及自己身後的曆史地位。他的深層意圖,是濾除政治色彩,淡出兩岸紛爭,以中間狀態出現,使自己成為一個超越意識形態、各方都能夠接受的中華民族曆史上的偉人。但是,這種中立狀態的出發點,卻又不是純然為著個人,其中有著深遠的意義在。原來,作為第二次國共合作的奠基人之一,他想在晚年再完成一項千秋偉業—期望能夠通過自己的特殊身份,在實現國共第三次合作中再次發揮其獨特作用,起碼可以在溝通兩岸關係方麵充當一名使者,促進兩岸和解,進而推動祖國統一。
提出問題不是目的,在於分析、說理。比如,人們經常會談到“嫉妒”,這是人性中具有負麵作用的心理活動。我在《成功者的劫難》一文中是這樣剖析的:所謂“嫉妒”,實質上是一種鮮明的趨利性,一切嫉妒者瞄準的都是現實的功利,正像囊空如洗、衣衫襤褸的人不必擔心遭劫被搶一樣,那些窮途末路、潦倒終生的人向來也不憂慮遭人嫉妒。法國大作家羅曼 羅蘭在其名著《約翰 克利斯朵夫》中說過:“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唯有那些果實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嫉妒產生於相互比較,這就決定了當事者雙方必然彼此熟悉,且又限於看得見、接觸得到的範圍之內。所以,就呈現出這樣一種現象:嫉妒心理的強弱,與引其發作的對象的距離成正比。這和磁性引力有些相似,距離越近,力量越強。嫉妒的產生,有賴於相互比較的可能性,即“同輩的嫉妒”。詩人不會嫉妒科學家的發明,老年人也不可能去嫉妒“少壯派”,初試鏡頭的學員對於明星角色隻能產生崇拜心理,三軍統帥的地位在普通士兵眼中帶有命定的性質。嫉妒的對象,一般的多屬同僚、對手或者鄰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