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創作的深度追求(3 / 3)

我到一個地方參觀、遊覽,總是習慣於發現問題、提出問題。那年到智利的複活島去,見到島上有許許多多石雕人像,可是,誰也弄不清楚,這些神秘的石像究竟代表著什麼:是神靈?是魔怪?是天外來客?是神秘的外來者?是當地活著的酋長?還是死去的部族首領?看著看著,我的腦袋裏立刻閃現出一係列的問號: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出於何種需要,雕塑出這麼多的石像?雕成這些石像,總共花費多長時間?其間曾經遇到過怎樣的波折?石像雕成之後,是采用什麼辦法把它們一個個運到海邊的?然後又通過怎樣的技術操作把它們安置在三米高台之上?石像一律麵陸背海,出於什麼考慮?為什麼要給石像戴上一頂又重又大的赭紅色的石帽子?這帽子是裝飾式的附屬物?還是類似帝王冠冕那樣的身份、地位的象征?為了什麼要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豎立起來的石像全部推倒?是什麼時候、靠著什麼力量推倒的?如果是人力推倒的,那他們是些什麼人—起義的山民?造反的奴隸?暴動的野蠻人?還是外來的入侵者?如果是來自大自然的偉力,那它是地震?是火山爆發?是席卷一切的颶風?是排山倒海的海嘯?還是由於地殼下沉? 問題連成了串兒,真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外文版的楚辭《天問》。這些問題,既是科學、考古工作者研究、探索的課題;也是作家叩問、懸疑、馳騁想象的所在。

同樣,讀書、觀史,我也習慣於通過提出問題、解答問題來探求規律、增長智慧。比如我通過多次研讀《莊子》,感到這個客觀對象境界之超邈、思想之複雜、身世之隱秘,遠遠超過其他先秦諸子。簡直是疑團處處、迷霧重重,於是,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地出來了:

為什麼同是置身亂世,莊子會迥異於其他先秦諸子—對當時險惡的社會環境會有那樣清醒的認識?對當時的社會政治情況,會做出那種獨到的剖析?對個體生命在亂世中的生存處境,會有那麼深刻的危機感?對身心自由、個性解放會有那麼強烈的呼喚?

為什麼莊子對於人生悲劇特別是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有那麼深切的敏感與痛感?

為什麼在整個社會的激烈陣痛中,莊子在廣大士人熱情奔赴政治活動、獵取功名利祿的洪流中,能夠開辟出一方嶄新的天地?

為什麼在先秦諸子中,莊子能夠以其獨特的識見,穿透黑暗現實的重重霧障,守護內心深處的精神尊嚴,予後世知識分子以精神的支撐與慰安?

總共二十二個。

按照唯物史觀關於“社會思想、社會理論所由產生的來源要到社會存在中去尋找”的原理,研索莊子的思想脈絡、價值取向、人生態度,同樣需要結合他所處的時代背景、社會環境、人生閱曆、生命體驗,進行由表及裏、由此及彼的全麵分析,從而解讀他何以會有那樣的認識,他究竟想要說什麼,為什麼要那麼說。這樣,麵對莊子所產生的重重疑問,就可望一一索解了。

就我創作實踐中接觸到的,有關深度思考,既有人性探索、人生奧蘊、生存困境、命運抉擇等深層次的問題,也有日常頻繁出現、舉目可見的身邊細事。

如同“需要”包括很多層次一樣,人生麵臨的難題、困惑也是多層次的。就較高層次來說,諸如,遭遇生存、思考、創造、精神超越等種種難題,是必不可免的。種種追問以不同的方式發出,於是撥動心靈的弦索,讓人心在世俗的日子裏有了一種神性的向往。對生命固有的種種疑難發出各自的精神詢問,對生存的種種困境做出艱難的精神跋涉,這正是文學發軔的起點。而由不同的作家從各自真誠的心靈中生長出來的東西,共同構成了新時期散文的豐富圖景。

就中等層次來講,比如說選擇,就要多複雜有多複雜。有人甚至說:“相對於命定,選擇是一種痛苦。”因為選擇是一場豐富而具體的心靈較量曆程;大而至於人生道路,小而至於服飾擇取,每一次選擇都是一番自我的確認與摒棄,都會發出關於存在、有無、意義、價值的追尋和思索。

就十分普通的層次來講,比如說看足球。號稱“人類第一運動”的足球,自從英國人在工業文明崛起後發明了它,就以其巨大的魅力風靡全球。為什麼呢?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同幾位專家探討,使我茅塞頓開。原來,從表麵層次上看,它最大限度地契合了人類潛意識中的原始衝動—進攻、賭勝、爭強、戰勝對手,等等;再深一步探究,是它將這種原始衝動、競爭意識融入工業化大生產所倡導的團隊精神、協調性、創造性、精確性。再進一步,可以看出,它正在逐漸形成一種公眾儀式,從遠古的祭祀到現代的閱兵式,體現出公眾參與、表演性、程式化的特點,它既是張揚民族情感的烈火,又是化解狹隘民族主義的清風。球場上的對抗,其實也是文化的碰撞與溝通,既體現了生命的原始衝動,又充分反映出現代文化的品格。它的巨大魅力的產生,關鍵在於它的最本質的屬性,是為觀眾(主要是球迷)的直接參與提供了廣闊的物理空間,在特定的時空範圍內,為球迷們提供了情緒聚合與情感釋放的機會與權利,形成了一種類似物理學中的“場效應”。在這裏,地緣心理、民族情結、愛國情懷這些人類共有的情感,獲得了最大限度的釋放與宣泄。場上,球員與廣大球迷之間,球迷與球迷之間,情感融會貫通,相互刺激,直到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這些因素彙聚到一起,必然形成一種情感的潮流,一種巨大的魅力。我們的文學作品,麵對一場足球大賽,如果隻是停留在新聞報道式的場麵描寫、比賽激烈、勝負研判上,而缺乏上述理蘊的發掘,不是太顯得蒼白無力了嗎!

深度追求,特別看重開發性、可研究性、可闡釋性。從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思考大於欣賞。現代藝術的特點在於它的開發性,或者叫可研究性。文學與科學不同,科學的結論是劃一的,任何時代、任何科學家都承認,水的冰點是零度,圓周率是3.14159 而文學作品的結論往往難以劃一,可以有多種解釋,因為最具文學性的往往是個性最獨特的感受和體驗。真正的藝術有著無限的內涵,存在多種可闡釋性。正所謂“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僅不同的讀者、觀賞者有不同的體驗與感覺;即使是同一個作家,麵對同一素材,在不同時刻、不同情況下,動筆來寫,也會存在著差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才說,每一次鑒賞、每一次反映,都是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因為在鑒賞或創作中,一方麵是對象所展示的自在空間,一方麵是賞鑒者、創作者以當下的心境、自身經驗與想象力構成的主體空間,這就為鑒賞或寫作的結論多樣性,亦即主體對客體的解釋,提供無限多樣的可能。

人們早已厭煩在藝術欣賞中解答人所共知的常識課題。藝術的魅力在於用藝術手段燃起人們探索未知領域的欲求。其實,藝術家自己也未必就能完全把握藝術形象的最終答案。布萊希特在論述自己的“敘述性戲劇”與傳統戲劇觀念的區別時,說過這樣的話:傳統的戲劇觀念把劇中人處理成不變的,讓他們落在特定的性格框架裏,以便觀眾去識別和熟悉他們,而他的“敘述性戲劇”則主張人是變化的,並且正在不斷變化著,因此不熱衷於為他們裁定種種框範,包括性格框範在內,而把他們當成未知數,吸引觀眾一起去研究。

一言以蔽之,所謂深度意識,其實質乃是創新能力與創造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