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讀書治學
——在遼寧文學院高級讀書班上的演講
(2010年4月29日)
一
讀書治學這個話題,是高海濤院長提出來的。我認為非常好,道理有二:一是擊中了時人的一條軟肋。對於我們來說,上世紀80年代初中青年那種如饑似渴地爭相閱讀的場景,已成遙遠的絕響。現在的人,恐怕也包括一些作家,以上網、玩手機、看電視、翻報刊、侃大山代替讀書。網絡上的新聞信息極具吸引力,但並非所有的信息都能產生知識和智慧,有些信息是無用的。創作不能像經商、炒股那樣,靠著資訊過活,需要有新思想、新感悟。二是抓住了當前提高創作質量的一個要害。現在許多寫作者,也看書,但停留在很低的層次:一曰淺,淺嚐輒止,或者不讀原著,滿足於摘抄一些警句,或者尋找一些小感悟、小道理、小情趣的東西;二是亂,“順手牽羊”,缺乏計劃性、目的性、連續性,零敲碎打,雜亂無章;三是興之所至,憑興趣瀏覽,不能堅持,缺乏恒定性。
有一種說法,作家靠生活積累,靠感悟,書讀多了,會壅塞靈感,就沒有靈氣了。這話似是而非。寫作者在初始階段,也許還能借助一些靈性和生活積累;若要再上新台階,超越自我,不斷創新,就會顯出底氣不足,功力欠缺了。王蒙先生提倡“作家學者化”,頗有道理,實為悟道之言。當然,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作家要成為思想者。學者也好,思想者也好,都要依靠讀書。借用普利高津1968年提出的“耗散結構”理論,每個人都是一個開放係統,不斷地同外界交換能量,需要不斷地充實、提高自己。作家整天地向外輸出,如果不能及時補給營養、更新知識,就無法維持自身的“穩定的有序結構”,內耗過甚,必然難以為繼。
從知識分子的定義看。不僅有知,還要有識,否則就不完全。西方定義知識分子,既要有專業知識,又要有社會批判精神—我們可以說是責任感、使命感,總之都是一種自我覺醒、自我意識。作為知識分子,作家被稱為民族的靈魂,他要創造理論,編造幻想,影響人心,提供美感。在封建社會,士大夫依附皇權,又常常跟皇帝鬧些小矛盾。皇帝由於實際接觸社會矛盾,往往關心當下的事,而優秀的士大夫則相對清醒一些,考慮到長遠的整體的利益。這就是一種自覺意識。
讀書、求知、治學,涉及到人的基本需要。馬斯洛講五個層次。我把它簡化為三個:生存的需要(吃飯、睡覺),享受的需要(精神、物質兩方麵),實現自我(創造)的需要。聽音樂是享受,自己去演奏是實現自我。讀書、治學,既是享受,又是創造。
那麼,應該如何讀書呢?這可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據說,愛因斯坦慶賀五十歲生日時,弗洛伊德發個賀信,說“你是一個幸運的老頭”。愛氏不解地問:我搞科學研究,勞形苦心,刻苦勤奮,怎麼能說是靠幸運得來呢?弗氏說,你這學科誰也不懂,你說啥是啥,怎麼說怎麼是,多幸運啊!我就不行了,研究精神分析學、人類心理學,誰都能說上幾句,說東道西,指手畫腳,老挨批評。讀書問題也是如此,誰都有實際體驗,誰都能說個“一二三”,這還能討好嗎?況且,各個人的情況差異很大,很難提供一種普適的經驗。所以,在讚賞之餘,我又要埋怨高先生了。
一個較為聰明的做法,姑名之曰“話語策略”吧,就是從宏觀上講,大而化之。這樣,我首先要說,讀書不是個方法問題,而是一種自我意識,一種人生追求、生活態度,一種生命存在方式。學海浩瀚無涯,能夠“取一瓢飲”是種福分;能夠往裏澆注一瓢,是我的願心。
我從前讀書也是從興趣出發,比如我喜歡詩詞,就看了許多這類書籍。到了上世紀80年代,視野開闊了,才覺察到自己知識結構的偏頗—對於所謂“國學”有較好的基礎,我曾係統地學習過;但對於西方文化,一直涉獵甚少。為了接上這條“短腿”,80年代後期以來,二十多年,我耗神費力,讀了大量西方文史哲書籍,算是補偏救弊。1986年、1991年先後進省委、中央黨校,在學員中,我敢說是讀書最多的一個。
當然,轉型也好,補偏救弊也好,困難是很大的。我不懂外語,而且年過半百,長時間讀不進去。有這樣兩句老話,慨歎人生的無奈:“好(hǎo)讀書不好(hào)讀書,好(hào)讀書不好(hǎo)讀書。”老舍也說過類似的話:“年輕的時候牙很多,但沒花生豆;老了的時候花生豆很多,可是沒牙了。”有時想起清人毛俟園的那句詩:“書到今生讀已遲。”也往往頗有同感。南懷瑾先生也說,很多奇才穎異的人,能夠把上一輩子讀過的書都能記誦出來。這簡直是近乎神話了。不管何等艱難,我硬是堅持下來了,總算有所收獲。
我覺得,關鍵在於實際應用。比如對曆史人物、曆史事件,也就是通常說的史實,特別是中國的,我比較熟悉;但如何進行分析,亦即運用史識,掌握史觀,就大有文章了。分析曆史人物,除了運用唯物史觀分析他們所處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我還注意運用西方史學中已經證明有價值的一些現代科學方法,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現代遺傳學的方法和理念、行為科學、現代人才學、曆史心理學等,研究曆史人物的不同特點,如性格、心理、素質、命運等等。比如,我發現在曆史事變中領導人的個人性格往往會起到決定性作用。再如,過去我們強調人民創造曆史,可是,應用於曆史實際,有時解釋不通。後來讀了恩格斯1890年致約 布洛赫的信,深受啟發。他提出的“合力說”認為,曆史是這樣創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誌的相互衝突中產生的,而其中每一個意誌,又是由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促成。這樣,就有無數相互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而產生出一個結果,即曆史事變。當然,在眾多合力中有主導與輔助之分。還有,過去我們習慣於籠統地說某個曆史人物幾分好、幾分壞。實際上,應該顧及人物的一生大節,根據不同情況劃分不同階段,結合其所處的曆史大勢逐段評價其功過是非。列寧評論普列漢諾夫,就是這麼做的。
對於法國年鑒派和美國新曆史主義的研究,使我獲得許多新的啟示。新曆史主義強調解釋者的主體性,認為曆史是敘述的結果,文本的解釋者同時也是創造者,是今天“活著的人說著過去的事”,讓過去的事情活在今天。從中我認識到,曆史是精神的活動,精神活動永遠是當下的,絕不是死掉了的過去。曆史是一次性的,它是所有一切存在中獨一以“當下不再”為條件的存在。曆史作為“曾在”,即意味著不複存在,包括特定的環境、當事人及曆史情事在整體上已經永遠消逝了。在這種情況下,“不在場”的後人要想恢複原態,隻能根據事件發展規律和人物性格邏輯,想象出某些能夠突出人物形象的細節,進行必要的心理刻畫以及環境、氣氛的渲染。史學家選擇、整理史料,其實,就是一種文本化,其間存在著主觀性的深度介入。古今中外,不存在沒有經過處理的史料。這裏也包括閱讀,由於文本是開放的,人們每一次閱讀它,都是重新加以理解。這對於我創作曆史文化散文幫助很大,我從曆史中獲取了巨大的自由空間。而且,解決了曆史文化散文的現實關懷這一重大課題。2009年在北大中文係演講時,我專門談了這方麵的體會。
對於西方哲學的研究,我是緊密聯係著人生、人性的,因為“文學是人學”。這個天地非常廣闊。這裏有人生的價值,命運的參悟,道路的抉擇,人性的發掘,個性與命運、個性與文化關係的探究。它們在我的創作實踐中都有所體現。
在文學方麵,我讀書範圍很廣,更多地著眼於增強創造性與想象力。創造能力的發揮,絕對離不開想象力—這一人生無窮無盡的財富。愛因斯坦有一句名言:“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世界的一切,並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他還說過,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更重要。因為解決問題也許僅是一個數學上或實驗中的技能而已,而提出新的問題,卻需要有創造性的想象力。本來,文學作品必須創造出不同於現實世界的藝術世界。像一位英國評論家所說的,小說裏的人生是蒸餾過的人生,是從生活裏來的,卻又不是原樣照搬,而是經過藝術加工,成為人生的精髓。藝術創造應該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可是,現在許多作品以所謂“寫實”為標榜,熱衷於現實情景的仿真,重複、模擬日常的生活表象,缺乏對“文學是一種原創行為”的理念的高度自覺。這是當前文學創作的致命缺陷。
我的想象力也是匱乏的,為了改變這種現狀,我有意識地閱讀那些想象力豐富的、有懸念的作品,很少看電視節目。我寫散文,但讀當代散文作品很少。我願意看短篇小說,特別是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等人的小說,福爾摩斯、希區柯克的故事,還有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奈斯庫《椅子》、斯特林堡的《一出夢的戲劇》、契訶夫的《三姊妹》等表現荒誕或困惑、等待的戲劇。我很欣賞英國女作家伍爾夫的短篇小說《牆上的斑點》,整個全是想象。就牆上的一個斑點,做出種種想象—燃燒的炭塊,飄揚的紅旗,懸掛肖像留下的釘子孔,夏天殘留的一片玫瑰花瓣,陽光下圓形的古塚,最後認定是隻蝸牛。確如《文心雕龍》中所說的:“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裏。”
除了從西方的文史哲中汲取營養,對於頭腦中固有的國學資源,我也進行了必要的梳理,使之同現代知識、智慧接軌。我嚐試著做了“三個劃分”:一是就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來說,把道家同儒家分開,儒家過於看重人在社會中的關係,看重等級地位與調適合作,而不重視個體存在;以共性為前提,而不習慣以個性為人生依據。道家與此相異。道家是充滿了形而上思維的,而儒家卻絕少涉及哲學問題,黑格爾就否認孔子是哲學家。古人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上下左右前後叫“六合”。有些民族,鬼神、宗教、靈魂等觀念非常發達,想象力十分豐富;而中國儒家把這些看成是虛無縹緲的東西,不屑一顧。孔夫子說了:“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不語怪力亂神。”隻注重解決人際關係,關心眼前、當下利益,缺乏一種理性主義態度和西方實驗科學精神,因而妨礙了現代化的進展。二是就道家自身來說,把老莊加以區分。莊子力主發現自我,強調獨立人格,無求於世,浮雲富貴,糞土王侯,曠達恣肆,徹悟人生;而老子更多的是人生智慧、政治藝術,有時還會給人“功利主義”的感覺,有人尊他為中國的政治藝術之父。老、莊都主張無為,老子的無為是以退為進,無為而無不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莊子的無為是人生的歸宿,直接通向藝術精神。三是就莊子自身來說,把他的消極避世的一麵同他的藝術精神區分開,我們崇尚他的張揚個性與自由精神,崇尚他的人生藝術化和藝術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