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讀書治學(3 / 3)

讀書使我在為人、為文方麵有了標高。這裏隻講一點。近年我考慮得比較多的一個問題,是如何超越自我、不斷創新。我說過,力爭一本超過一本。如果哪天發現不能超越了,那就擱筆。我讀過英國現代詩人葉芝傳略,他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活了七十四歲,在整個生命曆程中,精進不已,不斷地超越自我。他的許多重要詩作都完成於七十歲之後。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夠以一位已然成名的文學前輩,肯於俯下身去向年輕一代學習,他接受意象主義的新詩,直接受到小他二十歲的龐德的影響,就是一例。這使他葆有源源不竭的創造力,越到老年生命活力越是旺盛。還有挪威戲劇家易卜生同樣令人感奮。人的年齡大了,銳氣隨之減弱,也容易師心自用,拒絕不同的見解;特別是出名以後,讚揚的話聽多了,更容易自我陶醉,而看不見薄弱環節;加上,創新本身就是一道難關,著實不易。創新就是挑戰自我,主動給自己設置障礙。有些困難的征服,可以仰仗他人幫助,唯獨挑戰自我、超越自我,必須靠自身的勇氣和毅力。

二是養成了分析習慣,提高了思辨能力。

前段讀了一本清初文人程羽文寫的《鴛鴦牒》,真是異想天開。書中開列古來著名女子婚姻有“彰彰缺陷者”三十六人,為其另行擇配,實行男女強強聯合。他以王昭君配牧羊的蘇武,蔡文姬配擊鼓罵曹的禰衡,朱淑真配蘇東坡,關盼盼配白居易,李清照配陸遊,代表了後世人的良好願望。過去說,曆史不容假設。實際上,世事如棋,已然的曆史如同由棋譜記錄下來的事實棋步;而現實可以說是實際棋局,完全可以按照現實要求來作假設。從這個意義上說,曆史又不妨假設。在我們對曆史事件及人物的成敗是非進行探討時,已經隱含著關於不同可能性的設想。我曾經設想,行有餘力,可以寫一本名為《如果 》的書,設想張學良如果不去送蔣介石,或者蔣介石當即把他放回,那他的命運如何?如果當年曾國藩擁兵自立,獨霸稱王,又將怎樣?如果李後主不做君王,隻做一個詞人,又會怎樣?如果李將軍(廣)遇高皇帝,真的能當萬戶侯嗎?充分進行想象,做出種種假設,一定很有意思。

朝陽的古生物化石,我在看過之後,情思無限,浮想聯翩—

第一個念頭就是,與古生物化石相比,人生太短暫了。浪漫主義詩人李賀想象:“王母桃花千遍開,彭祖巫鹹幾回死。”王母娘娘的仙桃三千年開一次,開過一千遍也不過三百萬年,隻是狼鰭魚化石的四十分之一。即使有八百年壽命的彭祖,也不知已經死過多少萬回了,更何況普通人呢!塵世上每一個人生命非常有限,怎樣去支配它?看來,那些俗世紛爭實在沒有意思,真該抓住寶貴的瞬間幹些有意義的事!

第二層想法是,曆史從來不拒絕偶然。自然的演進是一種無意識的過程,它的存在方式是自然現象之間的盲目的相互作用。聯係到狼鰭魚化石的生成,你看:這種魚類生長在遼西一帶的湖泊,是偶然的;而遼西一帶火山突然噴發,從而導致這種魚類在這一地區整體滅絕,也是偶然的;它們滅絕之後,經過億萬年間的地質變化,部分形成為化石,又是偶然的;現在,它們有幸在陽光下重新麵世,更屬偶然。偶然性叢生的地方,就會帶來一種神秘感,讓人產生無邊的困惑。

第三層想法是:人類沒有理由自封為“龍頭老大”。我們的地球母親,已經有四十六億年高壽了,在她誕生十多億年之後,開始有生命形成,而人類的出現,大約隻是二三百萬年前的事。人和一切生物都是大自然的創造物,大自然則是人類詩意棲居的場所。人類依靠周圍世界提供必要的物質與精神資源,生存繁衍,有什麼理由自我膨脹,對生態環境肆意進行破壞,製造出重重疊疊的災難?

第四層想法是,關於永恒的思考。一個人要活得真實而有意義,就必須使自己彙入永恒之中,所以都渴望永恒。而魚化石是一種特殊情況下的永恒。永恒固然可貴,但當著一個事物進入永恒狀態時,它也就失去生命活力了。真正的永恒屬於時間。在生命流程中,時間涵蓋了一切,任何事物都無法逃逸於時間。現代交通工具和通信網絡可以縮短空間距離,卻無法把時間拉近。

其他,還有種種想法,諸如運動是生命的原動力,運動停止了生命也便停止了;化石是一扇認識過往世界的窗戶,它使人們透過一種虛無進而認識到現實的存在,它是一部線性的史書,從中可以讀出進化論來;重壓是凝聚、扭曲、摧毀生命力的一種方式,是檢驗生命硬度與韌性的一種標尺;化石展現了生命的悲哀,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這種突如其來的毀滅,又何嚐不是一種幸運呢?億萬斯年之後,作為生物演化、地殼變遷這場亙古奇觀的直接見證者,它以一種再生精靈的姿態,重新展現在世人麵前。可以無限地想下去。沈從文說他能夠在一件事上發生五十種聯想。他把自己的文章叫作“情緒的體操”,說:“一個習慣於情緒體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覺得比服侍女人還容易。”

三是幫助我增長才幹,學會待人處世。

比如,我擔任過較高的領導職務,從讀書中我參悟出許多道理,並把這些認識化為智慧,體現在工作中。我認為,為政不在多言,我在任何場合,都不願意誇誇其談。領導者威信的建立,要靠人格魅力,靠真理力量。所謂“人格魅力”,很大程度是看你是否清正廉潔,是否公道正派;所謂“真理力量”,主要是指遠見卓識,決策正確。有人喜歡通過演講樹立威信,其實,往往是說得越多,效果越差。林語堂說,演講,尤其是對群眾的演講,必須像女孩子穿的“迷你裙”一樣,愈短愈好;千萬不要像老太婆的裹腳布那樣又臭又長。我認為,領導講話也是如此。

再者,為政不能帶有隨意性。嚴格地說,政治家是不允許犯錯誤的。搞政治和從事科學試驗不同。科學家試驗失敗一百次,一次成功,可以得諾貝爾獎;政治家成功一百次,一次致命的失敗,也許就身敗名裂,萬劫不複。因為政治家失敗所帶來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領導工作,老話叫“當官”,是一門嚴謹的、多維的科學。李鴻章說,一個人要是連官都不會當,那就太低能了。這話他說可以,因為他太熟諳政治了。一般人這麼說,我會斥之為“瞪著眼睛瞎吹”。“事非經過不知難”,不信你就試上一試!詩仙李白的智商不低吧?結果在朝廷上下弄得一塌糊塗,不到三年就被皇帝老倌兒“炒了魷魚”。

當一把手應該高屋建瓴,看得更遠一些,立足點更高一些。這就要盡量超脫,絕不能整天陷在具體事務中去。我當了八年省委宣傳部長,從來不管具體事。每個星期都要留出一兩天,不處理任何工作,專門用於思考全局性問題。我主要抓兩條,一是配備好所屬各廳局及本部門處室的領導幹部,尤其是一把手;二是把握方向,隨時注意發現帶有全局性、方向性的問題,及時加以處理。實踐證明,下麵的班子配好了,他們自會抓好工作,用不著上麵操心,當部長的可以“垂拱而治”;這比你三天兩頭去檢查督促,耳提麵命,像生產隊長那樣,整天吆喝著催耕催種,效果要好得多。我上任之後,建議省委大力加強宣傳思想戰線,於是,從各市調來八名市委副書記,相繼擔任各廳局一把手。他們都有實踐經驗,協調能力很強,善於把握方向、處理複雜問題,長時期以來,宣傳口非常穩定。

總之,一把手應該幹一把手的活兒,不能幹副職的事,更不能代替下屬。如果一個時期你感到太累了,或者心中無數了,那就要省察一下,是不是代替了其他人的工作,幹了自己所不該幹的。有人評論我,工作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如果確是這樣,那就是得力於此。

一把手要超脫,必須有個理想的二把手。記得斯大林說過,有經驗的領導應該一到任就考慮好接班人。(但他自己並沒有做到。)在任期間,我的兩任常務副部長都是很優秀的。一個不久就派到重要崗位上去鍛煉;我便從市裏選一個副書記接替他,一上來我就予以足夠的信任,充分發揮他的才智,盡量創造條件讓他出頭露麵,使上下了解他、承認他,而我則退避在後,以便讓他從我的影子裏走出來。我說:“你要政績,我要時間。”我要思考一些全局性的問題,還要從事創作和學術研究,都需要時間。對其他副部長,我也放手讓他們去幹,從不說東道西、指手畫腳、埋怨指責,使他們有足夠的自主權,覺得有用武之地,而無後顧之虞,不像小孩子在大人麵前,走出一步就回頭看看,顧慮重重,看眼色行事。我確定一條原則,每個副部長都可以直接向主管書記彙報工作、請示問題,不必經過我這個部長。凡書記部署的材料,出來後我負責把關,但都由有關副部長直接上交,書記表揚了由他直接受領;如果不滿意、受指責,我要承擔責任,因為經我把關了。這幾位副部長都是德才兼優的(其中有兩人,先後進入省級領導班子)。這樣,整個班子就非常和諧,充滿了活力。作為一把手,要做到這樣,我覺得必須具備高尚的品質和大將風度,要有容人之量,要有足夠的自信,不怕別人邀寵居功,不怕別人超過自己、代替自己。

應該說,在同輩中我的經曆是比較特殊的,這就決定了這些心得體會頗具個性化的特征,因而未必存在普泛價值,整理出來僅供參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