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浪潮中有關文學的幾個話題(2 / 3)

下麵談談新形勢下散文與小說的創作問題。

上世紀末的中國文壇有一道靚麗的風景,就是散文創作空前繁榮,有人甚至把90年代稱為“散文時代”。最火爆的散文形式呈兩極化發展:一方麵是思辨化、大型化,出現了大文化散文、文化曆史散文,許多學者加盟其中;一方麵呈情感化、軟化、細化趨向,即所謂“小女人散文”,特點是側重表現都市生活的感受,關心人在世俗紅塵中的瞬間體驗,善於將女性那些飄忽、零碎、細微的情感凸顯於筆端,把散文的自由、隨意和飄灑發揮到了極致。與此相關聯,一些明星角色執筆為文,獲得了顯著的市場效應,這源於作者本身的廣告效應和讀者的好奇心理,以及對於成功成名的期待與想象。不過,就整個發展趨勢看,這兩類作品的熱潮維持的時間不會太久。相反的,那些體現著濃重的人文精神,以文學形式傳達人類從遙遠的時代便開始了的上下求索,對人或人的群體的富有窮究意義的質詢,鑽進人的最深層麵的心靈境域,抵達人性的深處的思想隨筆和文化散文,倒是使得許多讀者反複展讀,經久不輟。它們或表現為個人對傳統文化經常性的回瞻,留連於逝去的過往情事,流露著一種濃釅的文化鄉愁(如餘秋雨);或者采用一種平實親切、自由隨便的語體風格,放逐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種外在的抒情性或詩化的語體,抒寫自己達觀智慧的人生經驗,使人感受到廚川白村式的冬天爐邊閑話、夏日豆棚啜茗的藝術氛圍(如金克木、季羨林、張中行);或以理性視角、平常心理和世俗語言表達終極性、彼岸性的話題(如韓少功、張承誌);或以終日冥思苦想、仰問蒼天而最終依然被疑難籠罩著的智者身份,經由藝術的煉化和宗教式的參悟,將智性與神性交融互滲,為精神荒蕪、意義貧乏的文壇樹起了一個個思想者的雕像(如史鐵生)。

這種現象的出現,一方麵說明,麵對全球化新的形勢,加上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藝術的影響,人們的主體意識、探索意識、批判意識、超越意識大大增強,審美趣味發生變化,實現了散文自身審美原則的整合與調節,導致文學觀念趨向多樣與寬容,各種文學話語、理論話語相對地自由喧嘩。隨之而來,作家的審美意識也發生了極大變化,逐步呈現出表現自我的自覺性,放棄了以往散文創作過於直白的政治功利目標,致力於新的表現領域與抒寫方式,終於使散文以更為輕鬆的格調、優閑的步態、深刻的人生思考走近讀者,從而實現了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的精神對接,構成了今日散文繁榮興盛的基礎。

另一方麵也能看出,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人們的文化觀念、生活觀念發生了重大變革,文學藝術的含義與功能隨之也發生了轉換,由過去的從屬於政治、對現成理念的圖解和對客觀景象的模仿,轉換為注重於人的自我意識的探索與表現,關注人性、人的生存意義、人的命運,體現一種超越的內在性。由於文學環境的寬鬆、作家心態的自由和生存方式的轉換,作家也好,讀者也好,存在著回歸文學本體,張揚人文精神,抵達人性深處,重視生命體驗,從而獲得較高的美學品質的審美期待。

可以說,新時期文學所走過的曆程,實際上是一個不斷向文學本體回歸的過程,因而也是一個在文學創作中探索與呼喚人文精神、表現內在人性,並將它不斷引向深化和多樣化的過程。在過去相當長的時期裏,政治閹割了文學藝術的本質特征。所謂回歸文學本體,自然是說,文學從政治理性的旋渦中,從僵硬的政治化、概念化的軀殼中掙脫出來,堅守它的審美特性,表現出作家的富有個性特征的真性情、真情感和心靈體驗。文學,確實是命途多舛的。在擺脫掉政治羈絆之後,今天又遭遇到金錢的重壓。隨著物質主義、消費主義、拜金主義的盛行,隨著現實社會節奏感加快,以及機械化、規格化所造成的人的巨大精神壓力,加上反道德、反理性、反信仰、反秩序、崇尚競爭、追求享受的情緒的滋長,使許多政治與文化實踐逐漸異化為經濟活動,經濟實際利益在一係列冠冕堂皇的符號秩序之下發揮著製約作用。因此,回歸文學本體,就應擺脫商業時代物質主義、金錢至上的價值取向對人性的扭曲,保持作家內在的文化與理性的支撐,固守自身的精神追求。

反映在文學創作中,就要警惕媚俗的時尚。當前,從文學審美形態的發展來說,詩意的失落是個突出問題。思想含量的稀薄,缺乏新鮮動人的思想刺激,是今天文學創作存在的一個普遍的弱點。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對思想充滿渴望的時代。這也正是思想隨筆、文化散文備受青睞的原因。我們應該注重蘊涵的深度,沉入文化與生命的深處,更多地潛入生活表象的下麵,去探尋人的生活的真實狀態,探尋人的自我心理活動,從過去對政治形勢的熱情跟蹤和對表層現象的匆促評判轉向對人的生存狀態(焦慮、浮躁、困惑等)的深切關注,實現對生活表層背後的嚴峻現實的深刻剖析。這裏所說的思想含量,當然指的是溶解在作品中的思想元素,而不是什麼外加的“作料”。這裏說的回歸文學本體,有別於那種隻關注個人經驗,迷信個人言說的權利,有意回避或虛代社會學意義上的生存背景,把日常生活的瑣碎、斷裂、殘缺、間離、錯位,以及荒謬感、偶然性通通編織起來。對這類文字,有人斥之為“夢遊者的囈語”,我看倒像是存在主義哲學的文學化注釋。

說到人性,這是指人在其生命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全部自然屬性的綜合,是人在現實活動中所體現出的全部規定性。它的全部內涵,既包括人的各種本能欲望所表現的生理需要,即所謂自然屬性;也包括人在特定的社會、曆史、經濟、文化背景之下的種種心理活動和行為,以及心理、情感的需要,即所謂社會屬性。前者有相對的穩定性;而後者—現實、具體的人性則隨著環境、背景的不同,表現出差異性、可變性和開放性,從而構成人性的無限豐富的形態。這種無限豐富的形態,憑借作家的觀察、體驗,主觀審美情感的投射,個人價值觀念的滲透,經過重新打造和藝術加工,具有感性化、形象化、個性化的特征,在文學作品中成為藝術魅力的重要構成。

這種人性描寫的趨勢,在新時期的小說創作中表現得非常明顯。大體上分作四個階段:70年代末,新時期一開始,伴隨著思想解放,小說創作就將藝術的筆觸聚焦到人性揭示上,以覺醒了的人性意識去觀照剛剛過去的非人性的政治意識統攝下的人性的扭曲、人性的畸形,這以“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為代表;進而以解禁後的自主心態去狀寫富有個性真實的人性情感,剝離僵硬的政治化、概念化軀殼,刻畫泛政治意識解除後人性意識的覺醒,叩開一扇扇透視真實人性的窗口,從展示真情、大膽地描述愛情的角度,描繪出一幅幅清新的人性畫卷,這以一批初涉文壇的中青年作家為主體。這是第一段。就我閱讀範圍所及,像盧新華的《傷痕》、劉心武的《班主任》、張賢亮的《吉卜賽人》、王蒙的《布禮》、叢維熙的《大牆下的紅玉蘭》、魯彥周的《天雲山傳奇》、古華的《芙蓉鎮》、周克芹的《許茂和他兒女們》、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等。

第二階段,是80年代中後期,人性描寫有了較大的拓展,作家們在西方文化哲學思潮的影響下,以一種迥異於民族傳統文化的價值體係為參照,對於那些影響與阻礙現代化進程的人性因素加以自覺省察,一是從反思曆史到反思文化,通過對人性負麵的審視以達到對健全人性的張揚;二是通過表現有現代意識的人物,肯定那些有助於實現現代轉化的人性品格。像王安憶的《小鮑莊》、韓少功的《爸爸爸》、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張辛欣的《我們這個年紀的夢》等。

80年代末、90年代上半期為第三階段。其特征是傳統理性框範的解體和人性形態的多元展現。通過表現遠離崇高和神聖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日常生存狀態,展現人的生存本相中所蘊涵的人性內容和人生態度。如池莉的《煩惱人生》、《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劉震雲的《一地雞毛》、王朔的《頑主》、《過把癮就死》等;再就是,借助新的文體形式和敘事方式,展現帶有後現代特征的人物情感,展現特殊社會環境中人性的特異形態;有的則以強烈、鮮明的個性化體驗,表現富有個性特征的情感和心靈體驗,大大拓寬了人性描寫的視域。像蘇童、餘華、洪峰、孫甘露等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