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其人(3 / 3)

論者認為,莊子的生存智慧,是生於亂世的弱者在無可奈何形勢下一種無奈的選擇,它包括無用論、虛己論、隨化論以及逍遙論,而這些又都是為了心靈的超越而論的。這種生存方式,既可消解現世的傷害,又能在精神世界提升認知的層次。

六、莊子的思維方式與“三言”敘事策略

在古代的思想家中,莊子的思維方式是至為獨特的。論者一般都把它概括為“直覺思維”,即不經過邏輯分析而直接體察事物的內在本質;也有的考慮到它的突破常規、衝決框範、不受時空限製,以想象、聯想和逆向、側向為基本特征,而以“非邏輯思維”目之;有的索性稱之為“意象思維”—用某種具體的形象來說明某種抽象的觀念或原則,實現一種由具體到抽象的認識飛躍;還有的概括為“混沌思維、方外思維、夢幻思維”;等等。看來,都符合莊子的思維實際,有其足夠的理由。也許,這些從不同視角、不同方位總結出來的思維方式,合到一起,便是莊子思維方式的整體特征。

莊子是藝術家的氣質,不注重外在客觀性的知識,而看重主體內在的感受;不重視概念的分析、剖斷,而看重實際生活的感受;不重視語言文字的表述,而看重直覺的把悟。應該說,這類思維方式在先秦諸子中是獨樹一幟、獨一無二的。它不同於《周易》的整體思維,它並未形成二儀、四象、八卦、六十四爻等整體結構模式;也不同於老子的邏輯思維方式。老子認為,為學與為道走的是不同的路徑,為學靠知識的積累,因而收“日益”之功,這是做加法;而為道則要求做減法,體道之人需要心懷淡泊,要不斷地減損俗世欲望,最後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那麼,他是如何表述這一思想的呢?隻用了四句話:“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

而莊子則有其獨特的表述方式。他要講物類互相累害、互相製約、互相召引,都是由貪得謀利所致。但他並不直說,而是付諸一係列的形象:“莊子遊於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 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隱蔽)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山木》)莊子家裏青黃不接之時,來向監河侯借糧暫渡困難。可是監河侯卻說,等我收了地方稅,再借給你。莊子心中惱怒,但他並不直說,而是講了一個寓言故事:昨天我從這裏路過,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四下一看,原來車轍裏有一條小鯽魚,在那兒跳呢。我就問鯽魚,在那裏幹什麼呢?小鯽魚說:“我是東海的水官,現在處於困境,你隻要給我一鬥一升的水,就能救我的命。”我說:“好啊,我這就要去吳越那個地方,引來西江的水救你。”這個小鯽魚說:“你說這話,還不如幹脆去賣魚幹的鋪子裏找我吧!”莊子用寓言形式,無情地揭露了那些見死不救,反而用貌似慷慨大方的話掩飾其一毛不拔的卑劣行徑的權貴人物。

聞一多先生說,莊子是“最真實的詩人”。就其直覺的、意象的、夢幻的、非邏輯性的思維方式,倒真的和詩人的思維方式有些相似,它使人想起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大串詩人來。而且,這種思維方式具有模糊性、超邈性,就其缺乏概念的明晰性和確定性來說,有些類似情感體驗,這也類似詩人的思維方式。但是,它又並非出於情感因素和心靈呼應,因此有著顯著的差別。何況,即使是屈原、李白這些最偉大的詩人,又有哪一位具有莊子那樣深邃的洞察力、穿透力,宏闊的視野和卓絕的識見呢!

《莊子》一書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寓言”、“重言”、“卮言”形式與敘事策略。司馬遷在莊子傳中說:“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有人統計,《莊子》一書中共有二百多個大小寓言。對這裏說的寓言,不能理解為都是架空虛構、全憑幻想的言詞。“寓言”一詞,最先由於莊子提出。後來我們翻譯國外的《伊索寓言》,借用了莊子的說法。其實,它們的含義並不完全相同。莊子寓言的“寓”字是寄托的意思,也就是把一個事實或道理不直接說出,而是間接地寄寓在另一個類似的故事裏,要人們透過這個故事的背景來解讀其語意。《莊子》已擺脫語錄問答的形式,能圍繞中心論題展開闡說論證;語言華麗,詞藻豐富,時或韻散相間,錯落有致,聲韻和諧,優美動人。

莊子自敘其著述特點時,曾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關於“三言”,晉人郭象在《莊子注》中作如下解釋:“寄之他人,則十言而九見信。世之所重,則十言而七見信。夫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於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故曰‘日徂’。日徂,謂日新也,日新則盡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盡則和也。”可見,所謂寓言就是借形象思維寓理於事,表達己意;所謂重言,就是借重古人之言以申明作者自己的觀點;(清 郭慶藩在《莊子集釋》中認為,重,複也,重言乃重複之意。可備一說。)所謂卮言,就是依文隨勢而出現的一些零星之言。

莊子之所以大量應用“三言”,首先是考慮到,先秦時期,百家爭鳴,各執一端,諸子表達言意,辯論、著書,都十分注重修辭方式,競相采用稽古、引經形式作為立論的根據,以增強文章或話語的說服力與感染力;莊子自然也不想板起麵孔來進行空洞的說教,於是,以“三言”的方式,借人、借物、借事來說“道”,並把自己的感情傾注進去。再就是,鑒於群雄並起,“禮崩樂壞”,社會秩序紊亂,致使是非混淆,大道不顯,所謂“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也就是“以天下之人愚而沉濁,不可以誠實之言喻之。莊語,端莊而語誠實之事也”(宋 林希逸語)。因此,莊子便采取這種“三言”的形式。有論者認為,莊子的認識論為懷疑主義和直覺主義相結合,由此決定了他的文章經常借用寓言、象征來克服語言的局限性,並留給人以極廣闊的想象空間。也有的認為,莊子之所以要說一些“荒唐之言”,蓋由於他要說的“道”是既不能用“正的方法”來說“是”,也不能用“負的方法”來說“非”的東西。唐 陸德明說,《莊子》“辭趣華深,正言若反,故莫能暢其弘致”。

可見,“三言”的應用原本是一種敘述策略。這裏有多方麵考慮:其一,為了追求精神自由和表達超脫的思想,需要采取“寓真於誕,寓實於玄”的表達方式,把深刻的哲學思想形象地寄寓於撲朔迷離、真偽莫辨的虛擬情節中,呈現一種超現實的藝術氛圍。其二,不標示一己成見,或寄托在一種虛設的情境之中,或借他人之口,說出一種道理、一種看法,略去結論,個中究竟留待讀者去自由體悟。其三,跳出是非判斷的圈子,避開爭辯、駁議的幹擾。其四,借助一些名人、古人、“烏有先生”之口,既平添一種亦莊亦諧的藝術氛圍,又可以破除無謂的猜疑,從而增加可信度與說服力。其五,為了體悟回環運行的“道”,就要誘導人們進入回旋式思路;而進入回旋式思路的最有效途徑,莫過於運用輪轉無端、回環往返式的語言表達方式。其六,這種“詩性語言”,自足而又開放,顯豁而又朦朧,正好是對“工具性語言”、幹癟僵死的話語方式的超越。其七,莊子為了超越“言不盡意”的語言局限,不是以先秦哲理散文慣用的言說方式—論述性的語言、嚴密的邏輯推理去闡釋哲理;而是以不受邏輯與常識的約束、富於想象力又不太精確、模糊混沌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來演繹,所謂“言歸文字外,意出有無間”,“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張孝祥詞)。其八,莊子認為,道是無形無限的,以有限的言辭難以狀述,所以用“無端崖之辭”來表述,但也隻能步步趨近,而不可能真正窮盡。

當代學者張洪興在其《〈莊子〉“三言”研究》一書中指出,《莊子》三十三篇中,除《駢指》、《馬蹄》、《胠篋》、《刻意》、《繕性》、《天下》六篇沒有辯對外,其他二十七篇都離不開辯對。在說話、辯對過程中,為了增強說服力和感染力,莊子非常講究方式方法。如直陳法—直接就問題展開陳述。一般是由地位較低、年齡較小的人向位高年長的人請教問題,並就此展開論述;或者是持不同觀點的人就有關問題進行辯論。這種方法在辯對最常用。迂回法—不是直接陳述道理,而是先否定再肯定或者講故事等間接、迂回地進行論述。譬喻法—用各式各樣的比喻進行論證。鋪陳法—在辯對過程中,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麵對同一問題反複加以論證。

七、莊子的幸運與悲哀

在浩瀚的史海中,有些人是生前熱浪蒸騰,死後卻闃然沉寂;而莊子則恰恰相反,在他歿後兩千多年,遠比他在世時風光得多,喧鬧得多。後世的學人對於莊子其人其書,貶之者固然所在多有,但譽之者更是為數極多,注《莊》、解《莊》、論《莊》者,代不乏人。他們不僅從哲學的層麵上解讀《莊子》,而且在人生道路抉擇、客觀事物解析、價值取向探究方麵,滲透著異代同心的深情理解,回響著一聲聲沉重的悲慨與歎息;特別是在文學與美學方麵,更是熱衷於分析、判斷,賞識莊子的才情,接受《莊子》的影響。正所謂:“名理孕異夢,秀句繡春心。《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郭沫若先生有言,秦漢以來的一部中國文學史,差不多大半是在莊子的影響之下發展的。他還說:“莊子固然是中國有數的哲學家,但也是中國有數的文藝家,他那思想的超脫精微、文辭的清拔恣肆,實在是古今無兩。”

從方勇先生的《莊子學史》中可以看出,兩千年來,對於莊子其人其書的批評、研究,迄未中斷。由於立足點、出發點不同—有的站在崇儒衛聖的立場上;有的著眼於教民勵俗、世道人心方麵;有的從社會發展進步或現實政治需要出發—批判的著眼點和側重麵也各有差異,大別之,可分為哲學角度(學術觀點,如相對主義、虛無思想),政治角度(社會發展、科學文明、秩序建立),人生觀角度(價值取向、人生道路、處世態度)等多個方麵。在研究方法上,也是五花八門,各極其致:有的以儒解莊,有的以釋解莊,有的以道解莊,有的以程朱之理通莊子之意;有的采用傳統的考證方法,有的以時文(科舉時代應試之文)方法,有的引進西方的哲學觀念、研究方法,有的進行中西哲學的比較研究,等等。這一切,都決定了莊子批評、研究的“眾聲喧嘩,莫衷一是”的獨特現象。這種情況,不要說在先秦諸子中為僅見;即便是在整個中外學術史、思想史、文化史上,恐怕也是十分特殊的。

同那些著眼於學術、心性、思想觀念、處世態度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解放後有些人站在極“左”的立場上,對莊子予以全盤否定,包括《莊子》的精華部分,也一律粗暴地加以“橫掃”。最典型的是上世紀60年代之初,關鋒從政治需要、階級鬥爭的角度,對於莊子所進行的政治批判。他首先下了定論:莊子“是一個反動的思想家”;然後,從哲學體係、哲學思想、哲學觀點上判斷:其一,“是一個徹頭徹尾主觀唯心主義的體係”,其特征是“虛無主義、阿Q精神、滑頭主義、悲觀主義”;其二,“是沒落的、悲觀絕望的奴隸主階級的階級意識的反映”;其三,“他的哲學觀點、所達到的結論,則都是錯誤的、荒謬的,沒有什麼可以肯定的東西”;其四,“莊子的唯心主義,是最壞的唯心主義”;最後指出:“莊子哲學毒性最烈的,就在於使人醉生夢死、精神墮落,特別是它被裹上了一層糖衣”,“莊子哲學思想,是人類的精神墮落。每一個曆史轉折的時期,反動的沒落的階級,總是這樣來毒化人類的”。通過這樣全盤否定、無情批判,莊子其人其書的一切價值,就都被這個“筆杆子”一筆勾銷了。

當然,我們反對對莊子全盤否定的錯誤做法,並不意味著莊子的一切都是正確無誤的,一概都應加以肯定。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客觀、全麵地進行分析,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看他為思想文化傳統提供了哪些前輩們所沒有提供的有益的東西,又有哪些他應該做到、也能夠做到而他卻沒有做的事情。同一切偉大的曆史人物、偉大的思想學說一樣,生活在兩千三百年前的莊子及其哲學思想,充滿著內在的矛盾,也存在著鮮明的曆史局限性。

說到莊子的悲哀,並不在於遭受到後世多方麵的批評。批評首先是一種關注;批評隻要準確,而且具有足夠的深度,那它對於學說的傳播與發展是絕對有益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即使有的批評,失之於期望過高、要求過苛,甚至不著邊際,毫無道理,也用不著大驚小怪,眼明的讀者自會慎思、明辨,決定棄取。莊子的悲哀,在於他的著作“解味”者不多,未能得到世人充分的、足夠的理解,以至於長時期地遭到冷落,無人問津;後來的情況是,出於不同需要、不同考慮,被扭曲,被肢解,被利用,被改造。

其中最明顯的是道教的改造與利用。道教形成於東漢末年,是在原始宗教巫術和秦漢以來神仙方術的基礎上發展而成。本來,老莊的“道”屬於境界形態,並非實有,因而不可能成為超自然的力量,更不可能成為崇拜的對象;道家也不講苦業、原罪,解脫、救贖,僅僅限於生命修養,消解心智的執著與人為造作的困擾;可是,道教卻將“道”神秘化,把它改造成具有人格屬性的至上神,在把老子奉為“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的同時,還利用莊子“真人”、“神人”、“聖人”的說法,發展其神仙意識,將他說成是宗教神,將莊子學說演化為神仙術,煉丹、補氣、辟穀、氣功,長生不死,得道成仙,與莊子思想相去日遠。莊子超凡的想象力,設想能夠“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能夠“登天遊霧,撓挑無極”,超越時空限製,實現寰宇遨遊。這在兩千多年前,真是了不起的創見,它為後來的偉大的航天實踐,無疑地起到了啟迪與激發作用。可是,這科學的遐想、偉大的探索精神,後來卻被曲解、蛻變為升天求仙、肉身超升的宗教修煉。對於莊子來說,這可說是始料所不及的悲劇。

最後,順便說說民眾眼中的莊子。兩千多年來,莊子思想精神已經融入傳統的生活方式、生活習性、民間信仰、文化愛好之中,形成了豐厚的文化積澱,成為民俗民風的重要組成部分。楊義先生在《莊子還原》一書中談到,先秦諸子在創造其學說的時候,除了麵對有限的文字文獻係統之外,他們麵對的主要是異常豐富多彩的民間口頭傳統和原始的民風民俗。同樣,今天我們在還原莊子思想、形象時,也不應忽視千百年來口耳相傳的民間文化積澱。實際上,豫東、魯西南、皖北的商丘、民權、曹縣、東明、蒙城等地,確實都流傳著大量的有關莊子的民間傳說,體現了對自然的思索、對社會的審視、對人生自由的追求等豐富的內涵,形式主要有史誌記載、口頭傳承、說唱藝術等。山東東明縣已經整理出四十篇有代表性的傳說,申報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並得到批準。尤其值得重視的是,這五個縣都分別成立了民間莊子研究會,許多中學教師、方誌編者、政協委員、退休幹部參與進來,有的成了莊學專家,出版多種學術著作。

莊子是一部大書,三天兩天都說不完。這裏隻就幾個重要方麵,略加闡述。不當之處,尚請各位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