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與莊子(1 / 3)

吾與莊子

——在白雲書院的講演

(2014年7月19日)

說來,結緣莊子已經六十多年了。記得在我就讀私塾的第七個年頭,“四書”、《詩經》、《左傳》、《史記》都讀過了,塾師確定:從是日起,誦讀《莊子》。

那是一部掃葉山房民國十一年印行的四卷本,是父親回祖居地河北大名探親時,在邯鄲書局買到的。關於我的父親,這裏多說幾句,因為他老人家的習性、誌趣,以至對莊子的愛好,對於青少年時代的我,都曾產生過直接的影響。父親少年時也讀過私塾,他特別喜歡八旗子弟書。聽母親講,父親年輕時,熱心、好勝,愛打抱不平、管閑事;勇於為人排難解紛。後來,年華老大,幾個親人相繼棄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變而為心境蒼涼,情懷頹靡,頗有看破紅塵之感。他到醫巫閭山去進香,總願意同那裏的和尚、道士傾談,平素也喜歡看一些佛禪、莊老的書。由關注外間世務變為注重內省,由熱心人事轉向寄情書卷,尋求精神上的寄托。但所讀詩書多是蒼涼、失意之作。大約在我五六歲時,就聽他唱過《扇墳》的子弟書段,裏麵講莊子閑行,遇見一個女子,為了早日改嫁,為死去的丈夫扇墳,“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限來時各去投”。原來是“觀音變相來指點”,“教訓莊子認根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莊子的名字。

我家祖籍河北省大名府。父親每次回老家,路過邯鄲,都要到黃粱夢村的呂翁祠去轉一轉。相傳唐朝時期,科舉中落第的盧生,情懷抑鬱地來到呂翁祠,正在煮黃米飯的道士,勸說幾句,不見效果,便遞給他一個枕頭,讓他躺下休息。結果,四十年榮華富貴,享用無窮。到頭來不過是黃粱一夢,待到醒來,道士煮的黃米飯還沒熟呢!康熙年間,有個書生名叫陳潢,有才無運,半生潦倒,這天也來到呂翁祠,帶著滿腔牢騷,半開玩笑地寫了一首七絕:

四十年來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

我今落拓邯鄲道,要向仙人借枕頭。

我父親針對陳潢的這首詩,作了唱和:

不羨王公不羨侯,耕田鑿井自風流。

昂頭信步邯鄲道,恥向仙人借枕頭。

應該說,這完全是莊子的思想。

下麵接著說我父親買回的這部《莊子》。上麵有晉代玄學家郭象的注和唐人陸德明的音義解說。不過,老師並沒有參照著講。即便是《莊子》正文,講解得也並不細致,隻是逐日地按照篇章領讀一遍,提示僻字、難字讀音,然後就要我們反複誦讀,直到熟讀成誦了,再進入下一章節。“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這是他所一貫強調的。

要說真正把玩《莊子》的奇文勝義,體驗到一些靈識妙悟,那是二三十歲以後的事。有一次,在南開大學做過一場演講之後,接受學報記者采訪,曾被問到:“童年時,你由讀‘四書’到讀《莊子》,從腦袋裏塞滿仁義、忠恕的儒家信條,一變而為大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不是有一種豪情四溢、生命清新的感覺?”我如實地回答:“應該是這樣。但當時並沒有如此對比鮮明的感覺,因為‘食而不知其味’,還沒有達到解悟的程度。”

當然,要是說一點兒也不受影響,也並不現實。何況,還有我父親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記得我在中學讀書,那年十六周歲,我已經當上了全校學生會副主席,卻還不是共青團員,綽號“小郭沫若”(郭是1958年才重新入黨的)。學校團委書記王碧老師找我談話,問我為什麼不寫入團申請書,我如實地說:“我父親囑咐我,就是好好念書,什麼組織也不要加入。”這樣,就直到高中畢業前夕,才加入了共青團。不過,最明顯的影響還是在“文革”十年。

1966年5月“文革”開始,先是批判“三家村”,新聞單位首當其衝。本來,我已被調入營口市委機關,但運動開始後,原單位營口日報社的造反派貼出大字報,要求所有調出的編輯、記者,一律回去參加揭發、批判“三家村營口分店”的反黨罪行。這天,報社造反派聯合高中學生把總編輯作為“三家村”黑店的代理人揪出批鬥,緊接著,我們這幾個所謂黑筆杆子(俗稱“四大金剛”),作為黑爪牙,也被點名批判。後來,鬥爭重點轉移到“走資派”了,我們這些“反動文人”,才被當作“死狗”擱置在一旁。但因為受到過批判,有“汙點”,機關哪個群眾組織也不肯吸收為成員,便隻好站在一邊,過著逍遙派的生活。原本我就對於兩派爭鬥沒有興趣,現在倒樂得這個相對自由自在的狀態。

轉眼間,兩年過去了。1968年9月下旬的一天,市革委會政工組長找我談話,說是全市隻剩營口日報社沒有建立革委會了,國慶節前必須實現全市“一片紅”。經過軍隊、地方領導反複醞釀,最後確定由我做報社革委會主任。由於絲毫沒有準備,我一聽,腦袋就大了。緊跟著問:“你是不是開玩笑?我怎麼能擔這個重任?”政工組長嚴肅地說:“怎麼能開玩笑!”接著神秘地說:“這是由韓政委親自點將啊!政委說你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在北京兩派談判時,我也在場,政委就是這麼說的。”他說的是一位軍隊的首長,當時任營口市革委會主任。

原來如此!這年年初,中央號召各派大聯合,分批召集各地群眾組織頭頭進京談判。記得是1968年1月26日,突然接到通知,說是韓政委要我到北京去。我感到特別突然,也十分緊張,不知出了什麼事—我一介書生,區區一個小科長,找我幹什麼?坐了一夜火車,第二天早晨被接到京西賓館。韓政委對我說:

周總理親自部署和主持這項工作,要求全國各地群眾組織,務必在1月28日前實現大聯合。可是,市裏兩派頭頭各執一詞,爭持不下,聯合協議簽訂不了。現在,急需起草一份既符合中央要求,兩派組織又都能接受的聯合協議。明天是最後期限,淩晨五點前必須達成協議。中央的口徑是:一、兩派都是群眾性的革命組織;二、兩派都犯有錯誤,不能“唯我獨左”;三、各自多做自我批評,團結一致向前看。

最後,他說:“你沒有介入兩派的紛爭,立場中立,沒有成見,比軍隊同誌還要超脫一些;而且,文學修養、表達能力都是拔尖的。這樣,由你起草協議,他們很容易接受。”

接下任務後,我就被圈進一個房間,房門倒鎖,整整突擊了四個小時,最後送交首長審定。認為措詞嚴謹,沒有偏頗,一碗水端平了;特別是強調顧全大局,情辭懇切,很有感召力、說服力。這樣,在兩派頭頭會談中,韓政委主持,由我宣讀協議書,都沒有提出異議,算是正式通過。

因為記著這件事情,這次準備對我予以重用。可是,我卻“不識抬舉”,一迭連聲地說:“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可擔負不了這個重擔。”我對報社深知深解,那裏是人才薈萃的地方,也是龍潭虎穴。這兩天,我正在看《莊子 列禦寇》篇:在驪龍頷下取珠,“使驪龍而寤”、“子為齏粉夫”!“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由於我死活不肯就任,最後沒辦法,軍裏派了一位秘書科長,擔任了報社革委會主任。他一到任,就趕上“清理階級隊伍”,導致一人自殺、兩人批鬥致殘。粉碎“四人幫”後,這位科長調回部隊;剩下兩個地方副主任,都不怎麼管事,但也受了處分。我如果當了一把手,即便是消極應付,因為有責任在身,也得被劃為“三種人”,開除黨籍、公職。報社一位同仁,後來見麵,他對我說:“許多人和你一樣,也讀過《莊子》,可是到時候就不起作用了。古人說:‘公所讀書人亦讀,不如公處隻聰明。’你的聰明勁,令人佩服。”我說:“未必如此。關鍵在於我一向淡泊名利,這樣,莊子的話才一拍即合。”

我的文學寫作始於1958年,這一年曾在《遼寧日報》副刊上發過短篇小說,進入60年代之後,在《營口日報》編副刊,寫了一係列散文、雜文、隨筆,可說是已經進入創作的“熱潮”。但是,“文革”十年,我竟然沒發表過一篇作品。一是接受了消極教訓,害怕觸犯“文網”;二是對那種“幫派文章”不感興趣,不想往裏摻和;三是個性使然,不想趨時,淡泊名利。莊子在這方麵,有很多論述:“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當年的月亮早已沉下去,花開葉落說不清多少次了,敬愛的塾師已然骨朽形銷;而“口誦心惟”的綠鬢少年,也已垂垂老矣;滄桑閱盡,但見白發三千;隻有那部《莊子》,依然高踞案頭,靜靜地像一件古玩,意態悠閑地朝夕同我對視。它是我的枕邊書之一,像明人屠本畯所說的:“我於書,饑以為食,渴以為飲,欠伸以當枕席,愁寂以當鼓吹”。至於莊子本人,更是一直活在我的心裏,不時地走進我的魂夢之中;他的思想、修為,對我的人生道路抉擇、價值取向,確曾產生過深遠影響。

在我的身上,就傳統文化的影響來說,儒、道兩種思想,相反相成,相資為用,演繹著一種力的糾結、力的平衡。我從小接受係統的國學教育,讀的大都是儒家典籍,樹立了人生“三不朽”的抱負,也寫過“未能被國幹城選,有愧人間一丈夫”的詩;可是,待到走入社會,麵對的是複雜多故的現實,先是“反右”,接下來是整風、“拔白旗”、廬山會議、批“小說反黨”、批《海瑞罷官》,直到“文化大革命”,這又使我望而生畏;加之,童年時受父親的影響,開始向莊子的思想靠攏。《莊子》號稱“亂世之文”,曆代一些讀書士子在失意受挫時,都是結緣莊子的。

如同整個傳統文化和國學是精華雜著糟粕、瑕瑜互現的,《莊子》一書也不例外。畢竟是兩千三百年前的產物,必然有其曆史與時代的局限性。我在接受它的積極影響的同時,也受到了它的消極方麵的浸染,這在幾十年的生命曆程、工作實踐中都有所反映。有時候,凡事看得太透,就不再熱衷,不免走向消極。幸而接受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的指導,增強了原則性、是非觀與積極進取精神,最大限度地克服、消解那種消極避世、崇尚無為、不譴是非的負麵作用。隻是在遭逢亂世、苦難(包括病苦)之際,發揮它的自我保護、活結化瘀、保持心態平衡的積極效應。

莊子在思想上,崇尚自由,擺脫各種羈絆,浮雲富貴,秕糠功名,表現為高度自覺、充滿理性的逍遙。有這個思想墊底,他才能主動地選擇運用減法。所謂做減法,也就是佛禪所說的“舍得”和“放下”,舍棄多餘之物,舍才能得;凡事看得開,不計較。“放下”不是放棄、任何東西都不要,而是要有所選擇,卸掉背上沉重的負擔。“放下”,既是一種解脫的心態,豁達的修為,更是一種人生智慧。莊子的哲學思想,為“舍得”和“放下”提供一種開闊、多元、超拔的認知視角。

莊子強調人生的有限性。人從本質上講,是有限的存在,必然要受到空間、時間的拘縛和種種社會環境、傳統觀念的約束。莊子說:“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任何人都不可能全知全能,任何人的作用都是有限的,沒有理由無限度地期求,無限度地追逐,無限度地攀比。這是在現實生活中多做減法,少做加法,除掉嫉妒、猜疑、貪婪、驕縱、恨怨、攀比等心靈上的毒瘤,給心靈減去種種愁煩、般般痛苦的理論依據。

在莊子看來,事物的性質都是相對的,一定條件下的失去,從另一麵來看卻是獲得;一件東西的生成,對另一件東西來說是毀損。“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在“道”的世界裏,事物是齊一的,並無本質上的差別。而且,世間萬事萬物,都處在不斷變化與流轉之中;人生的種種際遇,都是相比較而存在的,視角不同,衡量標準有異,情況、狀態就會隨之而發生變化。看開了這個道理,自然會化解許許多多胸中積悶、眼底波瀾,使自己的心態平和下來。這樣,也就能以超越的眼光、豁達的心胸、高遠的境界來觀察和處理客觀事物;也就能從平衡心態上做文章,防止和避免認識上的絕對化。也正是為此吧,所以,明代詩人祝允明有“醫經士典都餘策,一卷《南華》萬物平”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