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著名女作家羅蘭有一段話,說得很到位:“道家思想,雖然常被自命積極有為的人所輕蔑,甚至有意把它打入冷宮,但實際上,真正能度過大風浪,熬過大壓力,躲過大危機,而能長存於世,勝過了那一味盲進的人們,不致失去機會,不致中道崩殂,而終於成為成功者的,沒有不悄悄采納了道家‘以退為進’‘以弱勝強’的道理的。”
三
按照孟老夫子“頌其詩,讀其書”還要“知其人”的訓示,我曾設想,有朝一日,一定要走進莊子的故裏,踏著他的足跡,親炙他的遺澤。可是成行之日,卻又有些躊躇,因為弄不清楚他究竟“鄉關何處”,像宋人詩中所說的:“翁也家何在?悠然天地間。”
關於莊子的籍貫,司馬遷隻交代了三個字:“蒙人也”,既沒有國屬,更沒有省份、故裏,結果,兩千多年來,歧異百出,莫衷一是。大致可以分為“宋蒙說”與“楚蒙說”兩種。持“宋蒙說”者,又有“民權說”(河南)、“商丘說”(河南)、“東明說”(山東)、“曹縣說”(山東)之爭;持“楚蒙說”者則集中於安徽蒙城。諸說各有所據,但反駁者也都有足夠理由,因而最終難以定於一尊。在我看來,莊子應是宋人,出生在河南商丘東北部。這樣說,不是浮言無根,而是有大量證據足以認定的。
我於1997年、2005年、2012年,曾前後三次,耗時近一個月,往返於南北直線距離大約三百公裏的狹長地帶,踏訪了上述這些地區。三次訪察的重點有所不同,方法各異:第一次,屬於漫遊性質。按照傳聞中的莊子遺跡,去了商丘、開封、曹州、鳳陽(濠梁)等地,獲取了一些直觀印象;第二次,是實地驗證。按照《莊子》一書中提供的線索和現當代學者考證資料及製訂的莊子活動年表,北起曲阜、淄博、菏澤,中經商丘、開封,南下淮北蚌埠,旁及邯鄲、大名、徐州等地,亦即戰國時的宋、魏、楚、趙、魯、齊等國的部分轄區,察其川澤丘阜,遍覽府州縣誌,凡是莊子可能到過的區域,盡量實地踏察一番;最後一次是定點考察、研討,目標更集中了。在菏澤、商丘、亳州三市及其所屬六個縣區,先後十幾次邀請有關人士,包括當地一些學者進行座談,聽取意見,交換看法,搜集資料,獲得許多有益啟發,掌握一些新的線索。
交談過程中,大家形成了一點共識,就是要弄清莊子出生地,核心問題在於“蒙”在何處。因為莊子為蒙人這個結論迄無爭議,可見,蒙之所在即是莊子之故裏所在。著名曆史學家呂思勉、範文瀾先生都認定:莊子“宋國蒙(今河南商丘東北)人”。當代莊學史專家方勇先生認為,莊子故裏應在今商丘市東北,古稱蒙縣。這個結論我是認可的。當然,這樣說,也隻是大體上知其所在,至於具體地點,還有待於史料與文物的進一步發掘。
實地考察中,由商丘本地學者陪同,我觀看了現存的傳說中的莊子遺跡。蒙牆寺西向偏北約五公裏,今民權縣老顏集鄉唐莊村有莊子墓,為圓形土塚,清乾隆五十四年重修時立石碑一通,上有陰刻“莊周之墓”四個擘窠大字。石碑背麵,鐫刻著州縣官員以及黎民百姓共三百二十六名立碑人的姓名。蒙牆寺向北偏西約七公裏,今民權縣順河鄉青蓮寺村有莊子故裏遺址。村落範圍不大,兩條主街呈“十”字形。村民介紹,現在的北街原為古巷,稱為“莊子胡同”,係莊子故居所在。故居南端為莊子講學堂,後毀於兵火、水患。在“莊子胡同”的東南隅,有一口古井,名為“莊子井”。井深數丈,井壁堅如文石,光澤似黑玉,泉清而味甘,傳說為莊子汲水處。
2012年3月,國家重點文化工程《中國曆史文化名人傳》開始啟動,受叢書編委會之邀,我承擔了撰寫《莊子傳》的任務。前麵談到的第三次走訪莊子遺跡,就是接下這個任務之後所做的一項工作。
原本也知道這是一個苦差事,待到實際動手操作,益發覺得撰寫莊子傳記,它的難度超乎想象。有人說:“莊子活在時間之中,而不是生活在空間裏。”那麼,在兩千多年的曆史長河中,總該有大量文獻資料留存下來吧?!恰恰是少而又少。關於莊子,最具權威性的應該是司馬遷的記述,可是,在《史記 老子韓非列傳》中僅僅寫了二百三十四個字,身世出處,語焉不詳。最後隻有一條路,就是潛心解讀《莊子》這部書了。
同樣也是困難重重。在這部近七萬字的學術著作中,記述本人活動的二十幾處。但是“寓言十九”,“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出之,像是有意弄得雲山霧罩,任憑後人去猜啞謎、打“三岔口”。清代學者劉熙載說得很形象:“《莊子》之文,如空中捉鳥,捉不住則飛去。”
多虧聞一多先生指點迷津:“歸真的講,關於莊子的生活,我們知道的很有限,三十一篇中述了不少關於他的軼事,可是誰能指明哪是寓言,哪是實錄?所幸的,那些似真似假的材料,雖不好坐實為莊子的信史,卻足以代表他的性情與思想,那起碼都算得畫家所謂‘得其神似’。”這使我領悟到,讀解《莊子》一書,關鍵在於“得其神似”,亦即應該著眼於領會他的性情與思想。
於是,我從2012年6月到8月,用了三個月時間,聚精會神,心無旁騖,從多角度、多層次讀解這部經典。自從束發受書,開篇初讀,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於今,重新把卷研習,心唯手記,對於章節字句、義理辭采,特別是關於莊子其人其事,進行了比較認真的考究。日夕寢饋其中,未敢稍有懈怠。讀《莊》、解《莊》中,我采用的是前人倡導的“八麵受敵法”—“每次作一意求之”,即讀前選定一個視角,有意識地探索、把握某一方麵內容,一個課題一個課題地依次推進。時日既久,所獲漸多,不僅初步連接起早已模糊不清的傳主的身世、行跡、修為,而且從中讀出了他的心聲、意態、情懷、風貌,價值取向、精神追求,尋索到一些解紐開栓的鑰匙與登堂入室的門徑。
讀《莊》中,我獲得一條切實的體會,就是讀者必須能夠與作者靈犀互見,心性相通。讀《莊》、解《莊》,有不同的層次,取舍萬殊,門徑各異,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但歸根結蒂,還應和人生觀、價值觀聯結在一起。就是說,應該著眼於人生境界、生命智慧,而不是停留在一般的認知層麵上。無疑,這裏麵有靈思,有慧悟,更有深情。於謙有“書卷多情似故人”的詩句;林語堂也把書籍同讀者的趣味相同比作找到了情人。他說:“在古代與現代作家中,一個人必須要找到一個其神意與自己的神意相會合的作家”,“這樣發現作家的情形事實上很多,往往有的學者們彼此所生的時代不同,相隔有萬年,但他們的思緒及感覺卻十分相似,以致他們從書頁間彼此神會,猶如一個人發現了自己的影子一樣”。我對《莊子》的喜愛與解悟,正是與自己的賦性淡泊、不慕榮利有關。
讀隻是前提,核心還在於寫作。那麼,怎樣結撰構思、謀篇布局呢?
古代的不說了,近現代的民國四大著名傳記:吳晗的《朱元璋傳》、朱東潤的《張居正傳》、蕭一山的《曾國藩傳》、梁啟超的《李鴻章傳》,還有法國著名作家羅曼 羅蘭的《貝多芬傳》、《米開朗琪羅傳》、《托爾斯泰傳》,在寫法上有一個共通之處,就是基本上按照傳主生平經曆,由少而壯、由壯而老地次第展開。這既本於人物的成長規律,也符合讀者的閱讀習慣。莊子傳記自然也應該這樣進行鋪敘。但是,這裏必須有一個大前提,就是筆者需要掌握傳主的來龍去脈,時間、地點、周邊環境、人物經曆。可是,莊子卻是例外,即便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吧,在雲煙縹緲中,總還可見頭角崢嶸,夭矯天半;而莊子,我們卻全然不清楚他的先世、遠祖的來曆,甚至連祖輩、父輩、子孫輩的情況,世人也一無所知。至於本人的生涯、行跡,年壽幾何,歸宿怎樣,治學根脈、後世傳承狀況,則統付闕如。一切都是“恍兮忽兮”、“芒乎昧乎”,可以說整個就是一個謎團。那麼,在這種情況中,又該怎麼撰寫呢?
辦法是逼出來的。經過對素材的幾度梳理、整合,我想象著,眼前是一把展開的折扇,傳主的性情與思想—我把它概括為“逍遙遊”—可以看作是折扇的軸心,而二十個專題,則是向外輻射式地伸出的一支支扇股。它們既統一於傳主的思想、性情、行跡、修為,相互緊相聯結著;又各自獨立,各有側重,互不重複,互不撞車。而且,這二十個專題的排序,也並非隨意安置,還是大體上體現了傳主生命流程的順序,比如,第一章為總綱,然後以空間、時間為序,第二章、第三章分別敘述傳主的所在和所為;接下來,講述傳主的精神追求、價值取向、胸襟視野、身份與個性特征,講述傳主的交遊、出訪、授徒、著書的出處與行跡,以及哲學、文學方麵特點與成就,發掘其吊詭、矛盾,追溯其思想文化淵源;最後從莊子之死寫到身後哀榮,薪盡火傳,澤流百世。
這種寫法也得到了叢書編審委員會學術組、創作組專家的認可。李炳銀先生認為,“有關莊子人生經曆的史料非常有限,而且不少還隻能夠從他的言論中去尋覓。所以,以慣常的緊密圍繞傳主人生經曆的寫作要求和方式寫《莊子傳》,幾乎不可能實現”;“作者采用‘八麵受敵法’,從各個角度輻輳中心的藝術結構形式,對於像莊子這樣資料缺乏的傳主對象,不失為一個巧妙的靠近方法,漸漸地靠近,不斷地顯影,最後現其全像。很好。”黃留珠教授指出:“長期以來,有關研究莊子思想的論著,可謂汗牛充棟,但關於他本人的傳記作品,卻不多見。人們轉來轉去,似乎很難跳出司馬遷所撰《史記》中關於莊周列傳的框架搞出一點新東西來。王充閭先生撰著的《逍遙遊—莊子傳》一書,可說是徹底打破了這樣的局麵。該書以全新的視角,生動優美的語言,為我們展現出一個有血有肉、生活於兩千多年前的莊老夫子”,“應該說,這是一部相當出色、極具個性特點的上乘之作”。
所謂《吾與莊子》,也就是我的讀《莊》、用《莊》、寫《莊》的經過,最近在構思這次講演稿的時候,想了兩段話。一個是四句打油詩:“昔當逍遙派,今作《逍遙遊》。世界真奇妙,蝴蝶夢莊周。”再就是四句話:“下一輩子苦功,讀二百部作品,走三千裏路程,寫四十萬字書。”
最後,說一下這部書稿完成之後的打算。有人說:“一本書寫完了,作為寫書的人算是完成了任務;但書的生命卻是剛剛開始。”這部《逍遙遊—莊子傳》無疑正是這樣。現在,許多讀者也包括評論家已經開始在議論它,解讀它,品評它,光是評論已經超過二十篇,這不能說與作者無關。作品如同孩子,對於自己孩子的評判,父母自然關心。所以,準確地說,書寫出來作者並沒有到此止步。半年來,圍繞著莊子其人其書,開講座、寫文章,不止十次吧?而且,我也還在繼續深入精讀《莊子》,凡有新的感悟,一一記下;然後,靜下來,久久地沉思。
記得撫順高爾山上從前有副對聯:“到此已窮千裏目,誰知才上一層樓!”學無止境,思無止境。長篇小說《簡 愛》中,羅切斯特對女主人公簡 愛說過這樣一句話:“在塵世間,事情就是這樣:剛在一個可愛的休息處安定下來,就有一個聲音把你叫起來,要你再往前走,因為休息的時間已經過了。”想想我們這些做學問的、耍筆杆的,不正是如此嗎!當然,也有另外一種聲音—東坡先生的詩句:“腳力盡時山更好,莫將有限趁無窮。”人生有限,事業無窮;順其自然,知足知止。這恐怕更符合莊子的本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