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善用減法(1 / 3)

莊子善用減法

——在遼寧省圖書館的演講

(2014年2月23日)

如果以初級算術來設喻,那麼,在中國曆史上,大致可以找到三種類型的人物:一類人專門做加法;一類人善用減法;還有一類人,加法、減法混合用,有的前半生做的是加法,後來跌了跟頭、吃了苦頭,紅塵覺悟,改用減法。當然,這隻是比喻,而“一切比喻都是蹩腳的”,也就是都有缺陷,這是列寧經常引用的一句德國諺語。這種加減法的比喻,同樣也有缺陷,不過是表達一種看法吧。

現在先說使用加法的,一般認為,崇儒者居多,信奉墨家的也不少,並且舉出儒家的祖師爺孔夫子和墨家創始人墨子為證—孔子周遊列國,“席不暇暖”,整日奔波,“知其不可而為之”、“不知老之將至雲爾”;墨子為了推行他的主張,也是“摩頂放踵”、“突不得黔”。這些都是事實。可是,若貼上儒、墨的標簽,那麼,上古時代治水的大禹,十三年如一日,奔波於山川、田野之間,“三過家門而不入”,他又是什麼家?還有後世的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一般的說他是法家。

其實,與其用什麼“家”來分,我覺得,倒不如從人性上,從理想信念、精神追求上判斷,可能更切合實際一些。大別之有兩類,一種人欲望無窮,貪得無厭,總要奪取一切,征服一切,占有一切,那就一輩子做加法,個人欲望特強,從來不會知止知足,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肯把雙手鬆開、貪心放下。最典型的是兩個封建帝王:“千古一帝”秦始皇,“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如果覺得單調,還可以再配上一個洋皇帝,那個放言要征服全世界的法國的拿破侖。他們都是雄心勃勃,也是野心無限膨脹的。—雄心、野心,漢語中這兩個含義不同的概念,在英語中卻是同一個詞。還有一種人,為了實現崇高的理想、宏偉的目標,懷抱著人生使命、社會責任,同樣是“生命不息,奮鬥不止”,體現出可貴的進取意誌與犧牲精神。前麵說的孔夫子、大禹王,都是令人肅然起敬的,足資彪炳千秋,垂範萬世。用唯物史觀來看,欲望也好,進取也好,確是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不可一概否定;關鍵是看出發點,是為了滿足一己的需要,還是為了社會進步、曆史發展。

至於先用加法,後來改用減法的,情況比較複雜。有的是少年得誌,紅紫紛呈,中年以後主動退隱的,像清代的袁枚,後來以《隨園詩話》名世;有的是躊躇滿誌、欲望蒸騰之際,突遭劇變,被迫下馬的,像明代的狀元楊升庵;有的是心存“烹狗藏弓”之懼,功成身退的,像春秋時的範蠡、漢代的張良、明代的劉伯溫等,晚清的曾國藩也可勉強算作一個。當然,也有人癡迷終生,至死不悔。比如,東漢的大將馬援。蘇東坡詩,有“不須更待飛鳶墮,方念平生馬少遊”兩句。說的就是馬援兄弟。伏波將軍馬援出征交趾歸來,被封為新息侯,食邑三千戶。在慶功會上,他對下屬說:“吾的從弟少遊說過:‘人活一世,隻要衣食豐足,乘短轂車,騎緩步馬,為郡掾吏,鄉裏稱善人,也就可以了。何必貪求無度,徒招自苦!’我在出征交趾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鳥紛紛墜落水中,想起少遊所說的,又怎能做得到呢!”說明他對功名之累有所認識,心情是矛盾、複雜的。但時隔不久,湘西南“五溪蠻”暴動,年已六十有二的馬援又主動請纓前往討伐,結果遭遇酷暑,士兵多患疾疫,馬援也染病身死。最後卻遭到誣陷,妻兒驚恐萬狀,連棺材都不敢歸葬祖塋,成為曆史上有名的一大冤案。設想如果他能知足知止,見好就收,何至於此!坡公說,等到“飛鳶墮”才想到從弟的勸告,為時已晚;而馬援卻是“飛鳶墮”後,再次自投“網羅”,確實是一個典型的悲劇人物。

那麼,有沒有終身都在應用減法,且又出於高度自覺的人呢?在中國曆史上,有許多隱士就是如此,但最典型的還是莊子。莊子用減法是全方位的,始終如一、毫不猶疑。

在政治上,他的著名主張是“不做犧牛”。在那個“諸侯爭養士”,特別重視智慧、才能的群雄競鬥、列國紛爭的時代,莊子如果有意飛黃騰達,高踞統治上層,原是不難如願以償的。可是,他卻避之唯恐不遠。他摒棄世間種種浮華虛譽,尤其拒絕參與政治活動,不同達官顯宦交往,即便偶涉官場,也要盡早抽身,辭官卻聘。《莊子》書中記載:他正在濮水岸邊釣魚,楚威王派遣兩位大夫見他,說:“我們國王希望將國家大事托付給先生。”莊子手持釣竿,頭也沒有回,說:“我聽說楚國有一隻神龜,已經死了三千年。楚王特地用竹箱裝著,手巾蓋著,把它供奉在廟堂之上。你們說,這隻龜,是甘心死了,留下骸骨,受到尊貴待遇呢?還是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地裏爬行呢?”兩位大夫答說:“它當然願意活下去,拖著尾巴在泥地裏爬行了。”莊子說:“那麼,你們就請回吧!我還是希望拖著尾巴在泥地裏爬行了。”

莊子本傳記為:楚威王聞知莊子的賢名,專門派出特使,帶著厚重的禮金前往迎聘,許諾要請他出任卿相。莊子說:千金,這是重利;而卿相,就更是尊貴的高位。可是,你看沒看見過祭祀用的犧牛啊?精心飼養了幾年之後,就被主人披上五彩繡衣,牽到了太廟裏,宰殺獻祭。到那時候,莫說是做牛,它即使想要做一頭孤弱的豬崽,能夠做得到嗎?我將終身不仕,以快心適誌。

做如是選擇,自然是取決於莊子的人生追求、價值取向。屈身做吏,顏事人,是他所鄙棄不屑的;他也完全沒有飛黃騰達、榮宗耀祖、立功立德的打算。應該說,這種生存方式,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就其較低層次來說,確是出於自我保護意識,明哲保身,全生免害;而它的至高層次,則是追求生命的自由、逍遙,保持人生的個性本色。作為生於亂世的弱者的一種生存智慧,與一般意義上的利己主義、悲觀厭世迥然不同;它往往能夠提供一種絕處逢生的新的路徑,使你在遭遇挫折、瀕臨困境時,能夠從中悟解出超越現實、解困身心、振作精神的道理。這就不難理解,曆代那些失意、失敗、失路之人,何以會那麼傾心莊子、選擇莊子,且多有相識恨晚之憾了。

莊子做減法表現在生活上,是自甘清苦,甚至忍饑挨餓。他與那些“先加後減”,即早年躋身社會,後來急流勇退者不同,那些人或有祖上的庇蔭,或有餘祿、餘威足以自恃,即便退隱田園,仍然衣食豐足,可以優遊度日;而莊子最直接的困厄,便是衣食無著,饑寒交迫,麵臨著生命難以存續的嚴重威脅。他住在偏僻、狹窄的裏巷中,靠著編織麻鞋、釣魚、捕鳥謀生度日。這裏有個如何認識苦樂、對待苦樂的問題。莊子的苦樂觀,有其超越的視角和獨特的標準,他著眼於精神世界,把精神解放、心靈自由看作是人生之至樂。

表現在心態上,莊子善於化苦為樂,客觀地對待無可奈何的現實,從一己的小天地中超拔出來,也就是自覺地解除困苦與焦慮,從而達到心境曠達,心態寧靜,心情愉悅。

在思想上,他崇尚自由,擺脫各種羈絆,浮雲富貴,秕糠功名,表現為高度自覺、充滿理性的逍遙。就是說,他的做減法純粹是一種主動的選擇。

在世界曆史上,像莊子這樣終生奉行減法的哲人也數不在少。比莊子出生整整早了一百年的古希臘著名哲學家蘇格拉底,長年光腳赤足,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長袍,在雅典街頭演說。經過市場時,看到商品琳琅滿目,布滿街頭,他感慨地說:“這裏竟有那麼多的東西,是我根本用不著的!”他長得很醜陋,像個胼手胝足的腳夫,卻被雅典美少年崇拜為神祇。他說:“是的,一無所需最像神。”

還有一位識機在先的東方智者,當建立了橫跨歐非亞的馬其頓王國的亞曆山大大帝,進行浩蕩東征,經中亞進入印度的恒河流域時,他在路邊不停地在原地跺腳。亞曆山大不解其意,便派人前去問個究竟。這位智者的答複,竟是冷冷的一句話:“即使你征服了整個世界,最後得到的也不過是腳下這一點點。”

《莊子》中也講過:“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曰:‘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廣廈千間,夜眠七尺。”這句俗語恰好是“鷦鷯巢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的注腳;而那位東方智者告誡亞曆山大大帝的格言,與此更有異曲同工之妙。

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當年任教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年薪為一萬六千美元,他主動要求減至三千美元,人們大惑不解。他解釋說:“每件多餘的財產,都是人生的絆腳石;唯有簡單的生活,才能給我以創造的原動力!”“簡單的生活,無論對身體還是精神,都大有裨益。”他在彌留之際,立下遺囑:不發訃告,不搞葬禮,不建墳墓,不立紀念碑。這樣,什麼墓地呀,故居呀,紀念碑、紀念館呀,統統都與他無緣。可是,又有誰不承認他的蓋世勳勞、偉大精神、永恒價值呢!?

聽說,倫敦的著名醫院湯普森急救中心的接待大廳裏,鐫刻著這樣一句話:“你的身軀很龐大,但你的生命需要的僅僅是一顆心。”說這句話的是美國好萊塢影星利奧 羅斯頓。1936年,他在英國演出時,因過於肥胖導致心力衰竭,被送進了這所醫院。盡管醫生竭盡全力,但這位影星的生命還是沒能挽救過來。臨終前,他留下了這句遺言。

後來,這座醫院又為美國石油大亨默爾治療心力衰竭,取得了成功。出院後,默爾將價值幾十億的公司賣掉,所得全部捐獻給社會慈善、衛生事業,自己則到蘇格蘭一處鄉間別墅,頤養天年。在答記者問“這是出於何種考慮”時,他說:“是利奧 羅斯頓那句話提醒了我。”原來,他從中領悟到,巨額財富跟肥胖的軀體沒有什麼兩樣,都是獲得一種超過自己需要的東西。對多餘財富的追逐,隻會增加生命的負擔。人要想活得健康,活得自在,就必須舍棄多餘之物。

看得出來,所謂做減法,也就是佛禪所說的“放下”。舍棄多餘之物;凡事放得開,不計較。“放下”不是放棄、任何東西都不要,而是要有所選擇,放棄多餘之物,卸掉背上沉重的負擔。“放下”,既是一種解脫的心態、豁達的修為,更是一種人生智慧。

其實,即便不是多餘之物,而純屬需要的東西,如果處置不當,也同樣會產生莊子所說的“累人之害”。蘇東坡在《寶繪堂記》中有一段話講得很好:“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所謂“寓意”,就是借客觀事物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在這種情況下,再微小之物,也可以產生審美愉悅;再珍奇之物,也不致帶來得失的痛苦。而“留意”,亦即出於自身利害關係而產生的占有欲,則有別於審美欣賞的“寓意”,無論其為尤物還是微物,都足以為病。—“物之所以累人者,以吾有之也”。

這使我想到法國女作家加尼哀的一篇小說。一個生活窮困、默默無聞的年輕畫家,那天,他和妻子散步,發現林中有一棟小房子,充滿了唯美、浪漫情調;可是,房價太貴:一萬法郎!這對於他們來說,簡直是天價。本來,應該是“事到無成意轉平”,可是,他們卻真正“留意”了,醒裏夢裏放置不下:想象著買下之後,該如何裝修它、美化它,甚至連小屋的名字都起出來了,在不著邊際的期盼中,貪享著占有的樂趣。夏去秋來,收獲的季節到了,畫家的畫作也有了買主,這樣,一萬法郎便到了囊中。歡快之餘,他們便籌劃著這筆錢如何使用。妻子說,我們買那棟房子。於是,他們便再次前往林中探看。可是,不看則已,看了竟大失所望,入眼的景色完全變了樣,幹枯的黃葉散布在周圍,夏日明亮的陽光不見了,代之以陰暗、潮濕與沉悶。原來,當初小夫妻是以審美的心情來觀賞房屋,此刻,則是以買主(占有者)的身份來看的,幻夢、憧憬統統被蒸發掉了。他們默默地踏上了歸路。料想不到的是,兩人愛情的熱度竟也隨之而驟減,似乎一切都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