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善用減法(2 / 3)

作為對社會、人生的智慧反思與選擇,作為現實社會與精神結構的反映,莊子的做減法,出於怎樣的考慮,有些什麼理性的依據?下麵從十個方麵加以剖析。

(一)當時所處的社會,政治環境極端惡劣,莊子不想往火炕裏跳。戰國中後期,堪稱中國社會典型的亂世,既有政治的動亂、社會的混亂,又有人心的紊亂、思想的淆亂;既誘發出人的欲望無限放縱、噴礴膨脹,又表現為活力四射、激情洋溢。由於它是伴隨著經濟社會、思想文化全麵的轉型與裂變,因而呈現出社會整體的動蕩不安、險象環生,說是“天崩地坼”,不為過也。“戰國”二字,真是名副其實,二百四十八年中,竟發生二百二十二次不同規模的戰爭。國家與國家、集團與集團之間,生存競爭日趨激烈。爭城奪地,殺人盈野,老弱轉乎溝壑,少壯散之四方,“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慘痛情景,時有發生。莊子所在的宋國,“十年十一戰,民不堪命”,以致被處死的人骸骨堆積,戴鐐銬的人相推相擁,遭刑戮的人隨處可見。個體生命處於無常狀態,危機四伏,命運慘酷,人心惶惶;到處都是陷阱與羅網;再加上,水、火、蟲、風、疾疫等自然災害頻仍,內憂外患綿延不絕,生民陷入水深火熱的痛苦深淵。

《莊子》書中記載這樣一個寓言故事:那天,他路過一個墳場,在草叢中發現一個死人的頭骨,遂順手操起短棍在頭骨上敲了敲,然後發問:“哎,你是怎麼致死的呢?是因為貪生悖理,遭到刑戮,而落到這種地步的嗎?還是由於國家敗亡,受到刀兵斧鉞的砍殺,而死於戰亂的呢?抑或是做了見不得人的錯事、醜事、壞事,給父母妻子丟了臉,而愧怍自盡的呢?還是遭遇饑寒凍餒,而置自身於死地呢?或是衰頹老邁,疾病纏身,年壽已盡,導致自然死亡的呢?”

頭骨回答說:“你所說的那些,都是活在世上的人的拖累和負擔;人死了以後,哪還有這些說道呢? 人死了,上麵沒有君主,下麵沒有臣仆,不管你是做什麼的,一切都處於平等狀態了。也沒有四季的冷熱寒暑,更卸除了春種、夏鋤、秋收、冬藏的勞苦。可以自在從容地與天地共長久。即便是南麵稱王的皇帝,也沒有這樣快樂呀!”

莊子說:“我想請掌管生命的神靈,給你恢複形體,補還給你骨肉、肌膚,再把你送回到父母妻子、故鄉朋友那裏,你願意這樣嗎?”髑髏聽了,顯露憂愁之狀,說:“我怎能拋棄國王般的快樂,而回到人間再去遭苦受罪呢?”

在這則寓言裏,莊子借助死人之口,揭露了人間的種種牽累與禍患,映襯出封建專製下,普通民眾遭受剝削、壓迫的悲慘境遇。

(二)君王殘暴,伴君如伴虎,莊子不想當那個“犧牛”,更不願為虎作倀。宋君偃是曆史上有名的暴君。他公開聲言:“寡人所悅者勇有力也,不悅為仁義者。”他驕縱無道,肆意辱罵勸諫的老臣,掊擊駝背人的背脊,砍斷清早過河人的腿骨,“所殺戮者眾矣”,“又多取婦人為淫樂,一夜禦數十女”。為此,眾諸侯都稱他為“桀宋”,最後終於導致“國家殘亡,身為刑戮,宗廟破滅,絕無後類,君臣離散,民人流亡”。莊子生活在這個暴君肆虐的政治環境中將近半個世紀,耳濡目染,所獲得的都是最為真切的實際感受。

(三)人性異化,精神痛苦,對於這個時代,莊子感到失望甚至絕望。比起社會動亂、環境險惡,更使莊子精神極度痛苦的,是人心險惡、道德淪喪、世風日下,整個社會普遍存在著追逐財富與權力的精神沉淪。就是說,伴隨著社會分化、職業分工、貨財積累、貧富懸殊,造成了人的等級分化,機心、機巧愈演愈烈,世風、人性每況愈下,生態危機日益加劇。麵對這種種“異化”現象,莊子慨然興歎:“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倍感情懷抑鬱,沮喪悲觀,煥發不出絲毫的積極進取精神。

(四)從保護自身考慮,韜光養晦,藏鋒不露,凡事保持低調。莊子講過一個“驕猴中箭”的故事:

吳王渡過長江,登上一座猴山。群猴看見人來,都驚慌地跑開,逃到荊棘叢林中。隻有一個猴子,從容地攀著樹枝跳躍,在吳王麵前賣弄靈巧的身手。吳王用箭射它,它能夠敏捷地一一接住。吳王便命令身旁的射手一齊放箭。結果,驕猴中箭身亡。吳王說:“這隻猴子自以為靈巧,仗著身軀敏捷來傲視我,才落得這樣的下場。要引以為戒呀!”

其實,許多野生動物是非常明智的,在人類的瘋狂捕獵麵前,它們會機敏地保護自身。《左傳》記載,“雄雞自斷其尾”,預先做出防備,免得因為美麗的尾羽而遭人捕殺;西域產犛牛,尾長而勁,當有人射獵時,它便忍痛自斷其尾;蚺蛇被人取過膽後,幸而未死者,見人便顯示它的創處,以示無膽可采。生而為人,作為“萬物之靈”,就更應該警醒了。

(五)認識人生的有限性,這構成了知足、知止的內在根據。人從本質上講,是有限的存在,必然要受到空間、時間的拘縛和種種社會環境、傳統觀念的約束。莊子有言:“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任何人都不可能全知全能,任何人的作用都是有限度的,沒有理由無限度地期求,無限度地追逐,無限度地攀比。懂得了這一點,可以使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多做減法,少做加法,除掉嫉妒、猜疑、貪婪、驕縱、恨怨、攀比等心靈上的毒瘤,給心靈減去種種愁煩、般般痛苦。

所謂知足,是就得之於外而言,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索取;知止,是從內在上講,主動結止、不要。知足,使人不致走向極端,不會事事、處處與人攀比。一個人活得累,小部分原因是為了生存;大部分來源於攀比。知止,可以抑製貪求,抑製過高過強的物質欲望。世上常情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一個人的追求應該是有限度的,必須適可而止;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能貪得無厭,緊追不舍。否則,讓名韁利鎖盤踞在心頭,遮蔽了雙眼,那就會陷入迷途,導致身敗名裂的悲劇下場。

(六)與主動的自覺性的知足、知止相對應,是被動的帶有強製性的戒貪、戒得、戒奢、戒欲,欲望不可放縱,否則必遭製裁。道理在於,貪,逆天悖理,定會觸犯刑法;得就是失,總須付出代價;欲,將蝕損本性,縱不身敗名裂,也會墮誌損真—現實的聲色貨利,正在吞噬著人的本性與良知。所以,老子有“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的警告。莊子在《盜蹠》篇,也曾借助知和之口,告誡世人:“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

莊子提出,要警惕名累、勢累、情累、物累,保持身心自由,防止“人為物役”、“心為形役”,特別要擺脫名韁利鎖的誘惑與折磨。為了身外之物,“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到頭來,煩惱叢生,心力交瘁;即便是僥幸到手了,也難免勞形苦心,身為形役,所謂“既患得之,又患失之”,仍然是苦不堪言。莊子那些警世恒言,有助於人們看清世事,厭棄浮華,變得清醒一些、聰明一些,從而自覺地做些減法,少往身上套幾條枷鎖。

(七)核心問題在於堅守做人的基本準則,不失自我本色。莊子特別強調本分、本色,強調“順人而不失己”。他通過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故事,來寄寓他的價值取向、人生準則。

楚國有個名字叫“說”(悅)的隱士,以屠羊為業。當時,伍子胥為了報殺父之仇,幫助吳國攻打楚國,楚國一敗塗地,昭王棄國奔逃,到了隨國。屠羊說便也跟隨著楚昭王出走,並在逃亡途中,幫助昭王解決了好多實際困難。待到楚國複國,昭王論功行賞時,想到了這個屠羊說。於是,派大臣去問他希望做個什麼官。可是,屠羊說卻說:“皇上喪失了國土,我失去了屠羊的活計;皇上回國複位了,我也跟著回來,繼續幹著屠羊的活。我的爵位利祿已經收回來了,還有什麼可獎賞的!”

昭王還是堅持要給他以報答。屠羊說堅持不接受。說:“皇上失去國家,不是我的罪過,所以,我不必承受懲罰;皇上回國複位,也並非我的功勞,所以,我也不能接受獎賞。”

昭王聽了彙報,便要親自接見他。屠羊說仍是予以拒絕,說:“楚國的法令規定,一定要是受過重賞、立過大功的人,才能受到皇上接見。現在,我的智力不足以保存國家,勇敢不足以消滅敵人,當時吳國軍隊攻入郢都,我害怕危險而逃避敵人,並不是有心追隨皇上、護衛皇上的。現在,皇上卻要廢法毀約來接見我,這可不是我所願意傳聞天下的事。”

聞聽此言,昭王認為,屠羊說不貪功、不邀賞,而且,雖然身處卑賤卻能陳述高明的道理,越發覺得人才難得,便讓大臣司馬子綦親自出麵奉勸,一定要他接受三公之位。屠羊說堅決推辭,說:“三公的職位,我知道它比屠羊的鋪子尊貴得多;萬鍾的俸祿,我知道它比屠羊的收入豪富得多。但是,我怎麼可以貪圖爵位利祿,而讓國君背上濫行封賞的惡名呢!我不敢接受,隻希望回到自己屠羊的鋪子。”最後,還是沒有接受。

(八)莊子主張無待、無恃的絕對自由;認為人應該過絕對逍遙的生活,達到“虛靜恬淡,寂漠無為”的人生境界。人之所以不自由,是因為“有己”;要達到自由,就要不受世俗事務特別是政治事務所拖累,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一個人隻有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不顧別人對自己的毀譽,精神上才能感到是自由的。

在莊子看來,社會的昏暗,使人喪失了“真宰”,迷失了自我,導致了人性的普遍異化。天下人“莫不以物易其性”,失卻了“至正”的“性命之情”,“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世俗之人盲目地被外物所牽引,甚至不惜犧牲生命達到逐物的目的:“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這些人,盡管“殉”的目的各不相同,價值追求也不—樣,但其重物輕生的取向都是一樣的。

(九)從崇尚自然、順應自然的角度,認識做減法的必要性。莊子哲學的一個核心理念,就是順應自然。這個“自然”是廣義的,既指本真的自然界,也涵蓋自然境界,並具有本性、本然的內蘊。我們日常所接觸的,大量屬於人化的自然。莊子反複論證人化、人為的危害,指出:人的幹預活動,諸如絡馬首,削其蹄,剪其毛,絆其足,把它拴綁起來,圈進槽櫪,整個破壞了自然形態,因而主張“無以人滅天”。

為了使環境更適合於生存、發展,不斷滿足自身的需要,人類自始就極盡其重塑自然、改造自然之能事。而人類的行為絕不是無影燈,光亮的背後總伴有一片黑暗。這樣,在獲致社會巨大進步的同時,由於過度的開發、攫取,也帶來了無窮的禍患。結果,在“人化”自然的過程中,也“物化”了自己。麵對“以人害天”、放縱無度地幹預自然的嚴酷現實,莊子大聲疾呼:“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智巧)滅命!”呼籲要擺脫狹小的視界,突破以人的標準為中心的框限,站在天地宇宙、自然萬物的高度,來看待事物的發展變化。就此,法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羅曼 羅蘭予以高度評價:“莊子是曆史上第一個自覺而深刻地揭示人與自然關係的美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