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從道家學說的本源來講,就是要善用減法。老、莊都崇尚無為。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莊子也說:“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為政者應該盡量減少施行命令;不要實行使下屬負擔過重的政策;對下屬的各種活動盡量避免介入或幹預。“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老莊都講:“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悟道,要不斷減去心靈的重負,才可以看清宇宙人生的真相。
不過,老、莊雖然都講“無為”,但其側重點有異。老子說:“聖人弗行而知,弗見而名,弗為而成”,“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後來形成“無為而治”的政治理論;在本質上是致用的,亦即用以治世。而莊子的“無為”,著眼於“安時而處順”,主張逍遙處世。莊子的無為,作為自然的本體、人生的歸宿,是麵對濁世的一種隱退和自守,“無為”往往是出於“無奈”。
不僅此也,徐複觀先生還做過進一步引申:“老子的人生態度,實在由其禍福計較而來的計議之心太多,故爾後的流弊,演變成為陰柔權變之術;而莊子則正是要超越這種計較、謀算之心,以歸於‘遊’的藝術性的生活。所以,後世山林隱逸之士,必多少含有莊學的血液。”
三
作為“亂世之文”,《莊子》是艱難時世的產物,其中飽蘊著一代哲人對其所遭遇的種種痛苦的獨特體驗。它所探究的中心課題:一是,麵對人性異化、眾生顛倒,如何從精神上施以援手;二是,麵對艱難時世,如何養性全生,擺脫困境。
西方哲學家尼采有一句至為警策的話:“人類是病得很深的動物”。這個“病”,主要表現在精神層麵上—“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得無厭,欲壑難填。
林語堂先生講過這樣一個笑話:一個人要從幽冥降生到人間去,他對閻王爺說:“如果要我回到人間,你須答應我的條件。”“什麼條件?”閻王爺問。那人說:“我要做宰相的兒子,狀元的父親;我的住室四周要有一萬畝地,有魚池,有各種花果;我要有一個美麗的太太和一些嬌豔的婢妾,她們都要待我很好;我要滿屋珠寶,滿倉五穀,滿箱金銀;而我自己要做公卿,一生榮華富貴,活到一百歲。”閻王爺說:“如果人間有這樣的人可做,我自己也要去投生,就不讓你去了!”
清代一部《解人頤》的讀物,裏麵有這樣一首俚詩,把人的貪得無厭描繪得惟妙惟肖:
“終日奔波隻為饑,方才一飽便思衣。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無田地少根基。買到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槽頭拴了騾和馬,歎無官職被人欺。縣丞主簿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做了皇帝求仙術,更想登天跨鶴飛。若要世人心裏足,除是南柯一夢西。”
看到世人貪得無厭,至死不悟,唐代文學家、思想家柳宗元曾寫過一篇警世寓言《蝂傳》:蝂是一種善於背負東西的小蟲子。爬行時一遇到東西就取過來,抬起頭把東西背上去。背上東西越來越重,雖然弄得非常疲勞,還是不肯罷休。它的背很粗澀,因此,積聚的東西不易散落。這樣背下去,終於跌倒地上無法起來。有的人可憐它,替它拿掉背負的東西;但它隻要能爬行了,又依然攫取如故。它還喜歡爬高,哪怕用盡了力氣也不肯停下,一直到摔在地上跌死為止。現在社會上貪取的人,雖然他的形體比蝂高大,名稱也叫作“人”,但他的智慧卻跟小蟲一樣。這也夠可悲的了。
就是說,即便不是處於人禍連綿、戰亂頻仍的年代,而是在太平時日,在正常情況下,人們的心靈已經被物欲橫流折磨得千瘡百孔,飽受創傷;更何況身逢亂世,處於水火熬煎的痛苦深淵之中呢!
而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莊子》中那些超拔的思想、警策的教示,總能給予苦難中的人群以靈魂的慰安,提供心理平衡、解脫困境的途徑。特別是那些處於“倒懸”之境的士子,窮途失意的文人,或者雖曾春風得意、後來卻屢經挫折磨難而豁然醒悟的“過來人”,幾度滄桑曆遍,世事從頭數來,他們都會想起莊子,並且從他那裏找到以另一種方式活下去的路子。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莊子》是失意者的《聖經》。長期擔任過北京大學校長的蔣夢麟先生有言:“中國人在得意的時候是儒家,在失意的時候是道家。道家這種‘以退為退’、‘順應自然’的態度,曾經減輕了中國人在失意的時候的苦惱,也給他們帶來了不少苦中的樂趣。”
已故著名學者南懷瑾先生,更是滿有風趣地把儒家文化比作“日常生活中的糧食店”,認為人要活下去,每天都離不開五穀雜糧;而“道家文化則很像藥店”,“身體健康的時候,大家可能不會在意藥店在哪裏,生了病馬上想到的,就是藥店或者醫院”。
說到就醫求藥,近代文學家、翻譯家林紓的《莊子淺說》中有一段話,講了他五十年間,幾次以《南華經》(即《莊子》)為“善藥”,治愈咯血、失眠與肢體麻木的經曆。文中引述了《齊物論》中“麗姬入晉”的故事:艾地封疆守者的女兒麗姬,為晉王所迎娶,開始時哭得衣襟都濕透了;待到入宮之後,與國王同睡一床,共享美味,才後悔當初不該哭泣。莊子以此為喻,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我怎能知道死去的人不後悔自己當初努力求生呢)!”;而林氏以麗姬為喻,同樣也是說,參透了生死,無所憂傷,無所顧念,因而得以酣然入睡,結果病痛竟不治而愈。就此,我們也悟解了宋代詩人李洪說的“《南華》一卷是醫王”的道理。
誠然,說莊子能夠療疾治病,不要說他人會視為天外奇談;恐怕連他本人也絕對沒有想到。他一不是救苦救難的南海大士觀音菩薩,他沒有祛除人間千災百病的神奇法術;二不是神醫國手,不具備扁鵲、倉公那樣手到病除的本領,甚至對把脈之法、岐黃之術也毫無研究。就是說,他不能“戡天役物”、救死扶傷,沒有解決日常生活中實際問題的本事。他的思想,他的學問,他的功力,主要是作用於心靈層麵與精神境界,也就是通過釋放精神能量,使身處困境的人群在逍遙暢遊中卸卻種種負累,解脫重重羈絆—如果用醫學術語來表述,可說是起到一種“消結化瘀”、“疏肝理氣”的作用。
問題的討論,還可以再深入一層。《黃帝內經》有“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的理念。已經病倒了,當然需要治,能夠治好也十分可貴,但這終究屬於被動應對;而“治未病”,亦即在患病之前早自為計,事先掌握預防的主動權,方為上策。《莊子》一書正是這樣,其作用乃在於醒世、覺迷,釋疑、解套,能夠啟發人增長智慧,識機在先,獲得一種戰勝外在枷鎖與心中魔鬼的困擾,療治精神創傷的思維方式與認知視角。
首先,以超越的眼光、豁達的心胸、高遠的境界來觀察和處理客觀事物。人們常說,“既要拿得起,又要放得下”。困境中所急需的就是要“放得下”。莊子的哲學思想,可以為“放得下”提供一種開闊、多元、超拔的認知視角。
英國曆史學家饒列說:“隻有死才能夠使人了解自己。”確實如此。就常人來說,不必死生契闊,不必火燙油煎,隻要罹患過一場大病,被迫躺在病床上急救過幾次,人們就會領悟到許多過去經常被忽略的道理。這裏說的是正常公民;而如果是貪官汙吏,這類體驗則更多地來自鋃鐺入獄,鐐銬加身。平時頤指氣使,氣焰熏天,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人,瀕臨死境或者失去自由的時候就會知道,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角色;億萬富翁也好,高官顯宦也好,同窮光蛋並沒有多少差別。什麼赫赫威名、巍巍權勢,什麼豪宅別墅、名表名車,什麼金條銀錠、粉黛佳姝,一切平日抓著不放的東西,到頭來,轉眼之間,就全都不再屬於自己了。這個時候,也唯有這個時候,才會冷靜地思考一回:從前那麼瘋狂聚斂,貪婪無厭,恣意搜求,究竟所為何來?
問題在於,人若是都得等到行將就木或者身陷囹圄之際方才覺醒,豈不是為時太晚了嗎?因此,最佳選擇還是這種“紅塵解悟”,能夠早些,早些,再早些。那麼,從讀《莊》、解《莊》中,是否有望提前獲得一些啟悟和警示呢?
比如,領會“削跡捐勢,不為功名”,“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的深刻蘊涵,能不能有助於警惕名累、勢累、情累、物累,保持身心自由,防止“人為物役”、“心為形役”呢?
比如,記取莊子說的“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之過郤(陽光掠過空隙),忽然而已”,“此身非吾有也”的警世恒言,是否有助於認清人生本色,厭棄財貨奢華,從而自覺地戒貪瀆、“不伸手”,少往身上套幾條枷鎖呢?
其次,從平衡心態上做文章,防止和避免認識上的絕對化。在莊子看來,事物的性質都是相對的,一定條件下的失去,從另一麵來看卻是獲得;一件東西的生成,對另一件東西來說是毀損。“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在“道”的世界裏,事物是齊一的,並無本質上的差別。而且,世間萬事萬物,都處在不斷變化與流轉之中;人生的種種際遇,都是相比較而存在的,視角不同,衡量標準有異,情況、狀態就會隨之而發生變化。看開了這個道理,自然會化解許許多多胸中積悶、眼底波瀾,使自己的心態平和下來。也正是為此吧,所以,明代詩人祝允明有“醫經士典都餘策,一卷《南華》萬物平”之句。
第三,以理化情,順應自然。莊子強調,“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這並非說,要完全杜絕七情六欲;而是主張種種情感應該因應自然、順化自然。他說:“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馮友蘭先生說,在莊子看來,情對於人,是一種束縛,而理(理性與理解),則可以使人的情感得到化解,進而從束縛中解放出來。這種解放的結果,就是得到了自由。
這些都是超拔於智能、認知層麵的,表現為一種人生境界、心性修養。以此來觀照客觀事物,處置人生課題,就會擺脫種種煩惱,除掉無謂糾纏,免去般般計較。
清人吳世尚評論:“吾觀莊子之文,最為入情入理,高處著眼,大處起議,空處落筆,淡處措想。”(《莊子解 序》)應該說,這是十分精到的概括。
最後我想說的是,唯物史觀告訴我們,任何人的認識和行動,都不能不受到社會曆史條件的限製,都會深深地打上時代的烙印,莊子也不例外。他畢竟是生活在兩千三百年前的古人,同曆史上一切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思想一樣,莊子及其學說存在著鮮明的曆史局限性。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從那些優秀的傳統文化遺產中汲取有益的營養。比如,莊子做減法在當前就有其現實的意義、普遍的價值。
當前,針對世界範圍內的時代危機、社會弊端、人類困境,引發了人們對於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深切反思;針對人類生存中物質與精神的失衡,權力、金錢、享樂、感官刺激的膨脹,引發了人們對於人生價值實現與最佳生活方式的反思;進而提出了向自然、向傳統、向相對樸素生活的三個適度回歸的設想。借鑒莊子的思想,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
特別是在文明異化、物欲橫流、一些人欲壑難填、竟至貪贓枉法的情況下,提倡在物質追求方麵多做減法,知足知止,戒貪戒奢,提倡堅守做人的基本準則,堅守樸素、自然的生命本色,反對“人為物役”、“心為形役”,確有鮮明的現實針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