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家表獎會上的發言
(1998年6月15日)
衷心感謝省委以及省委宣傳部、省作家協會對我的關懷與支持。感謝各位專家、學者、作家、評論家、編輯、記者對我的指導和幫助。
要說介紹創作經驗,正如榮獲魯迅文學獎,我覺得其他許多知名的、成就卓著的作家可能更有資格。卻之不恭,我想著重談一下如何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即保持自我、形成自我,又不斷努力超越自我的問題。
中國古代的哲人莊子曾經企望達到一種“大知”境界。但他分明知道,這種“大知”目標的實現,絕非個體生命所能完成,隻能寄托在薪盡火傳的生命發展曆程之中。他有一句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人生是一次單程之旅,無限的期求與有限的生涯,這是擺在人類麵前任何人也無法回避的悲劇性命運。
由於時間是與人的生命過程緊相聯結的,一切作為都要在這個串係事件的鏈條中進行,所以,古往今來,人們對於時間問題總是特別敏感,備加關注。古人說:“恨不得掛長繩於青天,係此西飛之白日。”還幻想有一位魯陽公揮戈駐日,使將落的夕陽回升九十裏。凡是智者、哲人,無不對於時間倍加珍惜。換句話說,珍視生命,惜時如金,正是一切成功者的不二法門。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珍惜時間的情結會越來越加重。特別是文人,對於流年似水、韶光易逝更是加倍的敏感。可是,時間又是一匹生性怪誕的奔馬,在那些對它視有若無、棄之如敝屣的人麵前,它偏偏悠閑款段,緩步輕移,令人感覺著走得很慢很慢;而你越是珍惜它,韁繩扯得緊緊的,唯恐它溜走了,它越是在你麵前飛馳而過,一眨眼就逃逸得無影無蹤。尤其是過了中年,“歲月疾於下阪輪”。彈指一揮間,繁霜染鬢,“廉頗老矣”。米蘭 昆德拉說得很形象:一個人的一生有如人類的曆史,最初是靜止般的緩慢狀態,然後漸漸加快速度。五十歲是歲月開始加速的時日。
在與時間老人的博弈中,從來都沒有贏家。人們唯一的選擇是抓緊當下這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清代詩人孫嘯壑有一首七絕:“有燈相對好吟詩,準擬今宵睡更遲。不道興長油已沒,從今打點未幹時!”“從今打點未幹時”,這是過來人的沉痛的頓悟之言。過去已化雲煙,再不能為我所用;將來尚未來到,也無法供人驅使;唯有現在,真正屬於自己。與其哀歎青春早逝,流光不駐,不如從現在做起,珍惜這正在不斷遺失的分分秒秒。“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失晨之雞,思補更鳴”。
唐人杜牧說:“與老無期約,到來如等閑”。不知不覺的,我也過了花甲之年。回頭一看,兩萬多個日夜已被拋在身後,這還了得!難道生命的基礎不過是麵對前塵影事,召喚遙遠的感覺世界,隻剩下淡淡的追懷了嗎?昔日戲言衰邁事,今朝忽到眼前來。應該承認,思想準備是不足的。突然間,強烈地覺察到歲短心長,光陰迫促,時不我待。我曾題詩慨歎:“青春餘夢感蹉跎,老去狂奔逐逝波。一卷未終天又晚,人間難覓魯陽戈!”有些年輕人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仍然分秒必爭、寸陰是競,覺得不能理解。這也不奇怪,如同百萬富翁體味不到窮光蛋“阮囊羞澀”的困境一樣。世間許多寶貴的東西,擁有它的時候,人們往往並不知道珍惜,甚至忽視它的存在;隻有失去了,才會感到它的可貴,懂得它的價值。
我不懂得“百無聊賴”是一種什麼滋味,每天都過得異常充實,“忙”是生活的主調。書籍越積越多,苦於沒有時間細讀;走了許多國家,足跡遍布九州,隨手記下許多隨感,苦於沒有時間加工整理成文章;各地報刊約稿信雪片飛來,欠下了無數筆文債;許多優秀影視作品,朋友們再三推薦,卻抽不出時間去看;長函、短簡篋滿桌盈,未能作複的為數不少。前人說:“不好詣人貪客過,慣遲作答愛書來。”四項中我能對上三項,唯有“貪客過”沒有做到,因為舍不得這點時間。朋友們也都理解,有要緊事必須找我,總是說,知道你忙,隻打攪五分鍾。我散步總是踽踽獨行,並非生性孤獨,隻是為了便於創作思考。甚至睡前洗腳,雙足插進水盆中,兩手也要捧著書卷瀏覽,家人戲稱之為“立體交叉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