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的人和事(3 / 3)

祝:您在《用破一生心》中寫透了、寫盡了他的心靈痛苦。

王:他力圖從內外兩界實現全麵的超越,那麼,他的痛苦也就同樣來源於內外兩界:一方麵是朝廷上下的威脅,用他自己的話說:“處茲亂世,凡高位、大名、重權三者皆在憂危之中”,因而“畏禍之心刻刻不忘”;另一方麵是內在的心理壓力,時時處處,一言一行,為樹立高大而完美的形象,同樣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惕懼。這種苦,和那些終日持齋受戒、麵壁枯坐的“苦行僧”不同。“苦行僧”的宗教虔誠發自一種真正的信仰,由於確信來生幸福的光芒照臨著前路,因而苦亦不覺其苦,反而甘之如飴。而曾國藩們則不然,他們的靈魂是破碎的,心理是矛盾的,他們忍辱包羞、屈心抑誌,俯首甘為荒淫君主、陰險太後的忠順奴才,並非源於什麼衷心信仰,也不是寄希望於來生,而是為了實現現實人生中的一種欲望。這是一種人性的扭曲,絕無絲毫樂趣可言。從一定意義來說,這種痛深創巨的苦難經驗,倒與舊時的貞婦守節有些相似。貞婦為了掙得一座旌表節烈牌坊,甘心壓抑自己的生命活力,忍受人間最沉重的痛苦;而曾國藩們同樣也是為著那塊意念中的“功德碑”,放逐自我,甘做奴才而萬苦不辭。

祝:如您所說,曾國藩的清醒、成熟、機敏之處令人心折,確是通體布滿了靈竅,積澱著豐厚的傳統文化精神,到處閃現著智者的輝芒。但是,像其他知識分子一樣,他隻能通過壓抑和泯滅自己的個性來服從於體製。

王:外在的曾國藩同內在的曾國藩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在他身上,透過禮教的層層甲胄,散發著一種濃重的表演意識。人們往往難以分辨他究竟是在正常地生活還是逢場作戲,究竟是出自真心去做還是虛應故事;而他自己,時日既久,也就自我認同於這種人格麵具的遮蔽,以致忘記了人生畢竟不是舞台,卸妝之後還須進入真實的生活。其結果,勢必造成露骨的矯情和偽飾。連曾國藩身邊的人,像幕僚王闓運、今文經學家邵懿辰,甚至左宗棠都批駁過他的虛偽。

祝:儒家文化要求人們以犧牲自我為代價,服從於體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儒家文化製定了精密的秩序,個人永遠不可能超越這個秩序。每個具體的個人都是整個機器中的一個螺絲釘,封建體製就依靠著一層層的服從來維持其正常運營。這種文化不可能孕育平等精神,不可能張揚人的個性。我們常說“大河有水小河滿”,為什麼從來不反過來想想,隻有小河水滿,大河才能水量豐沛。在我的常識裏,水流應當是從支流流向幹流,從幹流湧向大海,而不是相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隻有其中每一個人的個性得到充分地張揚,創造力得到充分發揮,才能有真正的進步。

王:曾國藩的內心世界是極度枯竭的,始終都在自討苦吃。入仕之前,為進入官僚係統而絞盡腦汁,備受煎熬;做官以後,更是憂心如焚,永無寧日。更深刻的悖論在於,假若我們承認立功名世,為國盡忠是知識分子生存的前提和價值所在,那麼,封建王朝一切建立奇功偉業者,都免不了要遭遇忠而見疑、功成身殞的危機,它像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懸在頭上。這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兩難選擇。就拿曾國藩來說,撲滅太平天國,是他夢寐以求的勝業,也是他一生成就的輝煌頂點,一時間,聲望、權位如日中天,達於極盛。按說,他可以充分享用其勝利成果了。可是,老於權謀的曾國藩並沒有得意忘形,他感到了功高震主、樹大招風的危險,“鬱鬱不自得,愁腸九回”,連覺都睡不著了。果不出其所料,因為他用兵過久,兵權太重,地盤忒大,清政府早已把他及其所統率的湘軍視為致命的威脅。這個時候,他和他的生死對手洪秀全恰好翻了一個燒餅,當日朝廷賴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重兵勁旅,於今成了最高統治者的心腹大患。

祝:看來,在封建時代,入仕之途,說到底還是一條死路,它直接通向刑場和墓地。所謂“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曆來如此。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算是客氣的了。精忠報國,哪裏有“國”可報?不過是報皇帝罷了。

王:除此之外,清代的上層知識分子,像曾國藩這樣的漢員大臣,除了依附皇權,服從體製,受到太後、皇帝的鉗製,還須麵對種族界隔這一特殊的政治環境。

祝:清朝統治者始終對漢族知識分子存有戒心。太平軍興起時期,漢族知識分子進入政府、領兵掛帥的比例大增,對清政府來說,也是國難當頭的無奈之舉,屬於權宜之計。滿人雖然統治了中國,但他畢竟是少數民族,在全國人口中所占比例不高,而且文化心理也日趨漢化,所以,民族界限始終牽動著清朝統治者的敏銳神經。是否讓漢族知識分子進入政府、軍隊,清政府始終左右搖擺。統治者的態度在臨界點上,知識分子的腳就在刀尖上。

王:一切由剝削階級當權的國家都不會有真正的民族平等,清代更不例外。開基伊始,努爾哈赤奉行“以滿治漢”的政策,實施民族壓迫。後來,鑒於民族矛盾日趨緊張,皇太極接受漢員大臣範文程的勸告(範也是從實現大清一統天下、維護長治久安角度提出問題的),開始對滿漢民族政策進行調整,主要是擴大“以漢治漢”的範圍;但在重要方麵,仍然未能跳出“以滿治漢”的窠臼。入關前後,一度以吳三桂降清,合力追擊農民軍為標誌,實行滿漢統治階級聯合的策略。中期以後,標榜滿漢民族平等,比如在官吏設置上,凡高級職事(大學士、尚書、侍郎等)都是一滿一漢,但高級官吏中滿人的數量還是多一些。清朝設軍機大臣前後共一百八十三年,其中有二十七人擔任過領班(俗稱首樞),四人為親王、十五人為旗人,任職共一百四十六年,八人為漢人,任職共三十七年。即此,也足以看出在統治者中上層滿族知識分子地位之高。

祝:其實,知識分子中有再多的人從政,也無非增加幾個“曾國藩”。耐人尋味的是,中國為什麼能夠層出不窮地製造曾國藩,卻造不出一個富蘭克林,更不可能出現《人權宣言》(法國)、《獨立宣言》(美國)這樣的精神文本,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深入研究。中國曆史上是帝王社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是一種私有製,而且是最極端的私有製,整個國家、國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帝王的財產。不論是世襲的皇子,還是造反的英雄,一旦他登上王位,他就成了世上最大的暴發戶,擁有了人間的一切。對於這種製度的既得利益者來說,穩定的重要性遠遠高於社會進步。他首先需要考慮的是財產的安全,而不是社會的發展。皇王的所謂“文治武功”,都是為維護他的家產服務的。這種一元化體製,要求的是一層一層地服從,而不是實現個人價值,它不可能容納異端,不可能使個人的奇思妙想得到充分地彰顯,不可能使社會處於活力無限的變動之中。

王:至於傳統政治體製下的知識分子,本來他們應當成為社會良知的代表,人間智慧的載體,創造進步的動力,但是,他們的個人空間逐漸消逝,最終全都納入皇王爺的“彀中”,淪為隻諳權謀而沒有思想,隻知服從而毫無個人意誌的玩偶。在牢籠士子,網羅人才方麵,清朝統治者後來居上,更是棋高一著。他們從過往的曆史經驗和現實的特殊環境中悟解到,僅僅吸引讀書士子科考應試,以收買手段控製其人生道路,使其終身陷入爵祿圈套之中還不夠;還必須深入到精神層麵,馴化其心靈,扼殺其個性,斫戕其智能,以求徹底消解其反抗民族壓迫的意誌,死心塌地做大清帝國的忠順奴才。

祝:我很悲哀地看到,中國古代的曆史是沿著從相對自由到絕對專製這條線索發展的,知識分子的一己空間越走越窄,在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知識分子麵對的生存命題相對豐富一些,生存方式相對多樣一些,各種生存狀態都得到一定的彰顯,即使入仕,也被君王另眼相看,像諸葛亮那樣,可以端端架子。這也許與戰亂有關。一方麵,政治角逐提高了知識分子的地位,所謂亂世思良臣;另一方麵,戰爭與動亂使政治機器的運轉受到限製,行政係統失效,給知識分子帶來了自由空間。自隋唐始,知識分子開始受到規範,科舉製更將知識分子逐漸納入主流意識形態。但在當時,至少還有人敢於“天子呼來不上船”。到了明清,簡直不敢想象。特別是清代,即使在所謂康乾盛世,秘密政治已開始實行,文字獄大興,其極端程度遠甚於秦始皇焚書坑儒,(這說明滿人統治者在文化上的不自信。)知識分子進入最黑暗的專製時期,個人自由完全喪失。清政府在每一個府學、縣學的明倫堂都設置一塊石碑,碑上鐫有幾條禁令:第一,生員不得言事;第二,不得立盟結社;第三,不得刊刻文字。有趣的是,這三條禁令,恰好是西方近代知識分子追求的言論自由、結社自由和出版自由,統稱“三大自由”。中西政治文化竟然是沿著兩條相反的方向發展的,帶來的結果自然完全不同。1840年鴉片戰爭,就是這種差別帶來的必然結果。

王:同西歐相比,中國傳統社會有兩個顯著的特點,一是嚴密的等級身份製度,一是以家庭為本位的宗法社會組織。一個人的價值,首先決定於他的身份、地位、等級;在中國傳統社會中,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而中國傳統政治的實質,不過是家庭管理的延伸與擴大。儒家強調領導者的德性,誘導人們把治國安邦的希望寄托在“明君賢相”身上,這對於維護封建統治,確實是有效的“良方”。近代的中國之所以四處挨打,備受欺淩,這種政治上的專製—人治統治,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原因。

祝:在曆代王朝中,清王朝是一個更加獨裁、專製的朝代。比如在人事製度方麵,從前官吏任命,歸吏部管理。五品以下,吏部有權直接任用;五品以上,由吏部提名,交宰相定奪。明代廢了宰相,大臣改為廷推,由九卿、七卿公議決定,但吏部在人事問題上的意見還是十分重要的。這是一套比較嚴謹的製度。到了清代,皇帝可以繞過吏部,直接任命重要官吏;即使芝麻小官,也必須由吏部引薦給皇上,由皇上確認。吏部已經難以起到實際作用,製度的意義被解構了。其他政府部門的情況大抵相同。皇帝可以直接向全國任何一個官吏發秘密諭旨,其他官吏都不知道。這就是秘密政治。所以比起明代來,清代在製度上走向更為完備的人治,是一個倒退。目前,電視裏“皇帝戲”火爆,康熙、雍正、乾隆像偉人一樣受到一些人的頂禮膜拜。在後工業社會、中國已經入世的今天,國人尚有這樣的落後心態,實在是一種大悲哀。《康熙王朝》的主題歌唱:“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我真想問:“你活五百年,我們怎麼辦?!”若是真的那樣,可能熬不到那時候,中國就已被開除“球籍”了。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