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個性,包括個人的性格、情緒、氣質、能力、興趣等等,其中又以性格和氣質為主導成分。氣質代表著一個人的情感活動的趨向、態勢等心理特征,屬於先天因素;而性格則是受一定思想、意識、信仰、世界觀等後天因素的影響,在個人認識和實踐活動中形成、發展起來的。二者形成合力,作為個性的主導成分,作為內在稟賦,作為區別於其他人的某種特征和屬性的動態組合,製約著一個人的行為,影響著人生的外在遭遇—休咎、窮通、禍福、成敗。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才有“個性就是命運”的判斷。
關於張學良個性的形成,我是從他的家庭環境、文化背景、社會交往、人生閱曆四個方麵加以剖析的。四個方麵形成一種合力,交融互彙,激蕩衝突,揉搓塑抹,最後造就了張學良的多姿多彩、光怪陸離的雜色人生。
他出生於一個富於傳奇色彩的軍閥家庭。父親張作霖由一個落草剪徑的“胡子頭”,最後成為名副其實的“東北王”。張學良從青少年開始,就把父親作為心中的偶像,在接過權勢、財富和名譽、地位的同時,也承襲了乃父的自尊自信、獨斷專行、爭強賭勝、勇於冒險的氣質與性格。關於社會交往,無論是在奉天,還是在北京、天津,活躍在他的周圍、與他耳鬢廝磨的,大體上是四種人:一是軍閥將領;二是貴族子弟(如“民國四公子”),有的是花花公子;三是文人墨客,如知名演員、畫家;四是千金小姐,像宋美齡等知心女友以及他的若幹情人,裏麵大多是他的“粉絲”。在前三種人中,不少是說幹就幹、目無王法、指天誓日、渾身充滿匪氣的“草莽英雄”,或者揮金如土、仗義疏財、脫略世情、遊戲人生的豪俠之士。這對於他的影響是很深的。
再看文化背景,也就是一定文化環境影響下的價值觀念、道德規範、思維方式與行為模式。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有一句十分警辟的話:一切文化都會沉澱為人格。張學良經受過中西文化、新舊思潮的激烈衝擊、碰撞,使其思想觀念十分駁雜,既有忠君孝親、維護正統、看重名節的儒家文化傳統的影響;又有拿得起放得下、曠懷達觀、脫略世事、淡泊名利、看破人生的老莊、佛禪思想的影子;既有流行於民間和傳統戲曲中的綠林豪俠精神,“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寧可人負我,決不我負人”,俠肝義膽,“哥們兒義氣”;又有個人本位、崇力尚爭、個性解放,蔑視權威的現代西方文化特征。趙四說得最為形象,“背著基督進孔廟”。這種中西交彙、今古雜糅、亦新亦舊、半洋半土的思想文化結構,帶來了文化人格上的分裂,讓矛盾與悖論伴隨著整個一生。
人生閱曆對於性格的形成也至關重要。他年未弱冠,即出掌軍旅,由少校、上校而少將、中將、上將,最後成為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路上,春風得意,高步入雲,在他的身上少了必要的磨練與顛折,而多了些張狂與傲悍;加上深受西方習尚的濡染,看待事物比較簡單,經常表現出歐美式的英雄主義和熱情豪放、浪漫輕狂的騎士風度。他父親的江湖習氣、雄豪氣概,倒是承繼了下來,而其狡黠奸詐,老謀深算,厚顏無恥,反複無常,卻拋在了一邊。從做人方麵講,當然可取;但要應對當時複雜多變、波詭雲譎的政治環境,就力難勝任了。正如他自己所說:“未足而立之年,即負方麵,獨掌大權,此真古人雲:‘少年登科,大不幸者也。’”
三、這部作品不同於一般傳記,在立意與取材方麵比較獨特,亮點很多,請您說一說,寫作當時的一些設想。
就立意和取材來說,我想在三個方麵有所突破:
一是,對於傳主有個總體上的把握。我給他的定位是,他是一個成功的失敗者。前麵講到了,我是抓住“個性決定命運”這一主旨,用了大量筆墨書寫張學良的個性、人格及其成因。
二是,關於張學良本人,我曾做過多方麵的設想,這有助於人物分析上的縱橫透視、深入開掘。我以為,無論從立功、立德、立言哪個角度看,長壽,無疑都提供了有利條件,它可以使你有機會開辟更遠大的前程;但是,對於政治人物來說,長壽又未見得都是幸事,套用一句人們常說的話:它既是一種機緣,也是嚴峻的挑戰。俄國著名思想家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中有一段話,大意是:許多顯赫一時的人物,包括像拿破侖這樣的偉人,如果他們早死就好了。因為他們的偉業都在他們的前半生完成,而他們後半生所犯的錯誤,抹黑了他們曾經光輝的生命,亦為旁人帶來痛苦甚至災難。確確實實,曆史上,許多人都沒能過好長壽這一關。
為此,我曾經為張學良設想—如果二十歲之前,他就死掉,那他不過是一個揮金如土、紙醉金迷的紈絝子弟;可是,造物主偏向了他,使他擁有足夠的時間,得以勵誌圖新,從而獲得了多次建功立業的機會。如果三十歲之前,他不是顧全大局,堅持東北“易幟”,服從中央統一指揮;而是野心膨脹,迷戀名位,被日本人收買,甘當傀儡“東北王”,或者像他父親張作霖所期待的,成為現代的“李世民”,那麼,在大紅大紫、風光旖旎的背後,正有一頂特大號的“漢奸”帽子等待著他。如果四十歲之前,他沒有毅然決然發動西安事變,而是甘當蔣介石“剿共”、“安內”的陣前鷹犬,肯定不會有任何功業可言,即便僥幸得手,最終也難逃“烹狗”、“藏弓”的可悲下場。如果五十歲之前,他在羈押途中遭遇戰亂風險,被特務、看守幹掉;或者在台灣“二二八事件”中,死於營救與劫持的雙方“拉鋸戰”,國人自然不會忘記這位彪炳千秋的楊虎城一樣的烈士,但卻少了世紀老人那份絕古空今的炫目異采和生命張力;如果百歲之前,他在解除監禁、能夠向世人昭示心跡的當兒,通過“口述曆史”或者“答記者問”,幡然失悔,否定過去,那麼,“金剛倒地一攤泥”,他的種種作為也就成了一場鬧劇。人們欣慰地看到,麵對記者的問詢,老將軍一如既往,鎮定而平靜地回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還會做西安事變之事。”英雄無悔,終始如一,從而進一步成就了張學良的偉大,使他為自己的壯麗一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