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麗文的文學對話
王麗文(以下簡稱“麗文”):王老師,您好!您是我們的老領導,但作為一個業餘作者,我還是願意稱您為老師。您的散文是我最喜歡閱讀的文學作品;正是在您的作品感召下,激發了、強化了我學習散文創作的意念。所以說,您是我名副其實的文學啟蒙老師。感謝您撥出寶貴的時間,同我作廣泛的交談,更為有機會向您請教文學創作的有關問題,感到榮幸,感到高興。
王充閭(以下簡稱“充閭”):感謝你的關注。作家的作品能夠得到讀者的青睞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兒。我也很願意與讀者就散文創作的有關問題做麵對麵的交流。
麗文:應該說,我也是擺弄文字的,但過去主要從事公文寫作和史料編寫,嚴格意義上的散文創作,近幾年才開始。那麼,請問:從一般的寫作到文學創作,主要應該解決什麼問題?要在哪些方麵下更大的功夫?
充閭:這個問題提得好,可以說抓住了要害。雖然你也是在省委機關從事寫作、研究,但與一般的有所不同,應該說屬於特例,因為你已經邁入了文學的殿堂。機關有些同誌以為,文學有什麼神秘的?大學中文係畢業後,我每天都在寫作嘛!其實,寫和寫是不同的。不但公文寫作不算文學,即便是新聞寫作也算不上文學。當然,有些通訊作品文學性很強,那屬例外。比如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寫於朝鮮戰場,標為“戰地通訊”;但那是標準的散文。準確、鮮明,這應該是公文與新聞最本質的要求,再提高一步,還要語言生動。它們的表達方式,主要是敘述;而文學作品需要描寫,隻有敘述,不成其為文學作品。文學不能隻寫事、沒有人,這個“人”還要典型化、形象化,要有細節描寫。
餘秋雨有一篇散文,題目是《門孔》。寫的是著名導演謝晉先生與兒子阿三的情與痛。作者寫道:謝晉的兒子阿三還在世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隻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對於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門孔,是一種永遠地等待。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裏出現,他不能漏掉第一時刻。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裏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門孔”成為親情的載體,成為表現人性美的途徑,成為我們了解謝晉偉大人格及精神的窗口。公文與新聞都不會這麼寫的。接受美學強調,作家要有“成像能力”。如果不能把文字在自己的想象中變成形象,那麼,表現能力就隻能停留在敘述上。
麗文:這麼一點撥,我就明白了。文學應該是形象化、典型化的。怪不得別林斯基說:“創作的新穎性—或者,毋寧說創造力本身—的最顯著標誌之一,即在於典型性。”上麵說的人和事,都具有典型性。
充閭:你是很刻苦的。由於已經讀了古今中外許多文學書籍,而且寫出並發表了一係列的散文、詩歌作品,就是說,已經從一般的寫作進入文學創作,這樣,你就會實際體會到二者的顯著差異。文學作品有異於公文與新聞,除了典型選擇、形象刻畫、細節描寫,還有一點非常重要,那就是語言錘煉。語言的個性化極強,同樣是大作家,魯迅的語言不同於老舍的語言、巴金的語言,更不同於趙樹理的語言。作家的語言文字能力對作品的出新有直接的影響。語言是散文存在的家。散文的語言,最忌諱的是新聞化。如果說,新聞是照相機,是技術,新聞用語慣於模仿;那麼,散文就是繪畫,是創作,散文用語貴在創新。高爾基說,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尤其是散文,有人說它是“裸體的藝術”。語言是散文的標誌性“構件”,它和小說不同,小說還可以靠情節、故事來支撐門麵,散文如果沒有像樣的語言,其他就無從談起了,意境、意象、意蘊,無一不是靠語言來表達的。散文語言和日常交流性的語言是有區別的。日常語言進入散文創作,必須經過升華與提煉。散文創作中的語言,往往通過對日常語言的變形、凝聚、強化、形象化、陌生化處理,使之更新我們的習慣反應,喚起新鮮的感知。
麗文:散文寫作過程中,我也經常想到,要盡量形象、生動一些,但有時寫著寫著就散了,遠離了中心,收束不起來。看來,寫作之前還得有個整體的構想,也就是通盤打算。請問:這方麵有些什麼訣竅?
充閭:創作的重點在於構思。素材有了,就要考慮如何梳理它、駕馭它,從中發掘出你所獨有的感悟和認識。我這裏強調的是你所獨有的,而不是跟著別人腳步跑,“亦步亦趨”,“人雲亦雲”。這就用得上哲學思維了,哲學可以提供你一種創新型的思維方式,一個獨特的視角。從這個視角切入,再來確定主題,理清思路。待到先寫什麼後寫什麼,層次分明了,再動筆。
列夫 托爾斯泰認為,優秀的藝術構想,“應該有這樣一個點,所有的光會集中在這一點上,或者從這一點放射出去”。散文寫作也應該是這樣。你看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他寫自己北上讀書,父親在繁忙中渡江相送到車站。一切都安排停當,本可以走了,卻突然想到要穿過鐵道去買幾個橘子,供兒子路上吃。對於這件平凡的事,一般讀者不會留下更多的印象,唯有父親這個蹣跚、肥胖、行動有些吃力的背影,總也忘不掉。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情感直覺造型,也是一個獨特的視角選擇。許多詩文並不缺乏真實的激情,而缺少這種視角選擇和直覺造型,結果,情感、文脈就流散不定,沒能像托爾斯泰說的那樣,“讓所有的光集中到一個點上”,從而削弱了感染力與震撼力。
麗文:前幾年,在《人民日報》上看到您的散文《冰原上的盛事》。文章雖然隻有兩千字,卻能形象生動地把冰原漁獵場景描繪得淋漓盡致,展現了民族風情、民俗禮儀、宗教文化的幽遠意境,字裏行間充盈著您對尊重傳統文化與接受現代文明完美統一的理想追求,對宏觀的可持續發展的大政方針與微觀的行業發展、區域發展的真知灼見。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傳統並不僅僅是曆史,同樣存在於現實之中。因為傳統是現實的構成因素,是通過曆史流程而不斷延伸的民族生存經驗在精神層麵的結晶,也是構成現代生活的精神命脈和未來發展的源泉。”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對照起來,我在寫作散文的時候,往往是就事論事,認識深度不夠,達不到“小中見大”的要求。
充閭:這是一些寫作者普遍存在的一個問題。主要原因是在寫作中把大量的筆墨用在眼前場景的描述上,缺少對現象背後的文化蘊涵、曆史背景、哲學感悟的深入發掘;再就是,孤立、靜止地就事寫事,缺乏創作主體的情感介入,缺乏審美意識的同化,缺乏由此及彼、由表及裏的延展能力。這裏所說的哲學感悟、哲理意蘊,當然指的是融解在作品中的思想元素,是一種靠著生命激情的滋潤、生命體驗的支撐的人生智慧、理性情感和思辨精神,是立足於現實土壤而呈現出的對於人生價值和生活哲理的探索。作家麵對一種生存境遇或者情感體驗,有所領悟,深受啟發,產生對世界、對人生、對人性的新鮮的、透徹的、厚重的認知,這是一種藝術的開掘、提煉與升華,而不是機械的外在貼補或“注水式”的內部填充;是豐富多彩的個性化的展露,而不是單調、劃一的公共話語模式。
你提到《冰原上的盛事》這篇散文,我就結合它的構思與寫作多說幾句。當時,如果單純地記述冬季捕魚這件事,生動的場景也很有看頭,但那不過是一篇新聞報道。我所想的卻是,要通過敘寫冬捕勞動中的歌舞場麵和豐收喜悅,傳遞一種思想觀念,展現查幹湖畔蒙古族兄弟的優秀的文化傳統和可持續發展的、比較科學的生產方式。他們在滿腔熱忱地接受現代化所賜予的科技成果的同時,還把對於已經融入生命的那種原生態的古老漁獵文化,視為靈性之根、民生之源、族群之魂,視為人類久遠的生存智慧,一代代地傳承下來。因此,我在追憶這種源於史前,盛於遼金的漁獵文化的時候,以少量的文字,記述了漁民們以長長的拖網,筆直的帶網杆,用於擺動和矯正冰下拖網運行的扭矛,采用鋒利而沉重的鑿冰鑹,還有那運載沉重網具的大馬車,尤其是用馬匹來轉動絞盤以拖拉冰下大網的原生態的捕魚方式,重點敘述了查幹湖人憑借祖先傳授下來的符合可持續發展的經驗智慧,嚴格控製網孔,堅持每年集中冬捕一個月,保證魚類充分繁殖,不搞竭澤而漁;絕對製止環境汙染,全力打造綠色品牌,保持對自然、對生靈的虔敬。讚美了他們既開創新的前程,又珍視保護固有傳統,包括文化形態、生存方式的素樸的價值觀,避免了常見的“待到無時想有時”的遺憾。這樣的作品,可以引發出讀者對於大自然、原生態的基本價值的遙遠而溫馨的記憶與理解,比起單獨地敘述冬捕的豐收情景要厚重得多。
麗文:聽了您的講解,我明白了怎樣克服就事論事的路徑了。是呀,開始讀到人工下網、馬拉拖網的時候,我還在想,這裏可真夠“原始”了,怎麼不用機械呢?看到文章後麵,才領悟到:這樣做,一是防止汙染;二是沒有聲響,不致驚擾魚群。在散文作品中,思想蘊涵如何滲透到場景描述中去,真是大有文章。您並沒有大段大段地講理性、發議論;而是通過有選擇地記事寫景,似乎不經意地把思想蘊涵傳遞給了讀者。聯想到您的曆史文化散文,也同樣有這個特點。常見有些散文隻在那裏講述史實,敘述故事,那就和史書沒啥差別了;您的文章大異其趣,有自我,有個性,從中可以看得到作家的精神風貌、思想追求、人生理念。
充閭:散文寫作是一種極富個性和內向特征的創造性勞動,是一個作家表現與塑造自我形象的特殊形式,是作家人格精神的外露。在散文創作中,交織著客觀世界不斷“人化”與人的精神不斷“物化”的能量互換過程,這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交融互彙,是心智與自然的融合。缺少主觀與客觀會通融合的散文,頂多是半成品。對於以曆史為題材的散文作家來說,史實隻是背景材料,宛如登船的舷梯,捕魚的筐簍,不是說要“得魚忘筌”嗎?真貨是你的獨特思想感悟。功夫在史外。最忌諱的就是搬弄古代典籍,重複敘述史實,主體性的缺失。
麗文:最近我有幸拜讀了您的新作《逍遙遊 莊子傳》,感覺到其中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書中有我”,裏麵到處都閃現著作者的身影,說的是兩千多年前的古代思想家,可是,您的精神風貌卻也映現其中,簡直是呼之欲出。記得羅曼 羅蘭說過:“從來沒有人讀書,隻有人在書中發現自己,檢查自己,提升自己,超越自己。”你讀《莊子》,正是這樣。而您寫莊子,從一定意義上,也是在寫您自己,所謂“夫子自道”。記得那天,您在文學講座中講了莊子“善用減法”,王向峰老師也去聽了,他有一句很恰當的評語:“這個講座也隻有你來做。”
充閭:莊子的思想是艱難時世的產物,《莊子》所探究的中心課題,是如何在亂世中養性全生,擺脫困境,其中飽蘊著一代哲人對其所遭遇的種種痛苦的獨特體驗。在當今現代化和全球化的曆史進程之中,對莊子思想產生的曆史背景做立體多麵地探索與闡釋,容易使讀者近距離地了解莊子的成長過程、思想軌跡和性格特點,了解他對於人類文化史、哲學史的重大貢獻與巨大影響。
麗文:對莊子這位文化巨人,我一直懷有虔誠的敬意。三十年前,我曾經閱讀過《莊子》。可惜的是,那時候的閱讀是囫圇吞棗,我對莊子的感覺是那麼遙遠,那麼陌生,那麼不可理解。現在,經過您的敘述,莊子的形象從朦朧變得清晰了:宏觀上看,他是一個泯除了物我限界、時空阻隔的氣象萬千的莊子;具象地看,他是詩人哲學家,他是身著布衣的平民思想家,他是尋覓精神家園之路的旅人,他是故事大王,他是曠世絕版的天才。您以優美典雅卻又韻味無窮的語言,不僅使“翁也家何在”的曆史難題得到了破解;而且揭開了莊子思想核心之“道”的五張麵紗,澄清了莊子思想中那些難分難解的“十大謎團”,把莊子請出曆史的書齋、古老的神壇,讓他來到大眾讀者的中間。應該說,這是莊子研究中的一個具有裏程碑意義的奉獻。那麼,請問:您在創作中,是基於怎樣的理念,將莊子思想的普世價值,最大限度地傳達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