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閭: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抓住《莊子》中的一個核心理念,那就是崇尚自然,回歸自然,順應自然。這也是當今世界共同關注的一個焦點。說到普世價值,自然應該放眼世界,看看那些世界名人如何認識莊子、評價莊子。我先後選擇了三個重量級的人物,引述了他們的觀點。這三個人都是諾貝爾獎金獲得者:一個是法國著名作家羅曼 羅蘭,他說過:“莊子是曆史上第一個自覺而深刻地揭示人與自然關係的美學家。”另一個是德國物理學家兼思想家海森伯。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他曾在多次演講中,援引莊子關於“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會幹擾、破壞靈魂的純樸與寧靜的論述。他在《當代物理學的自然圖像》中說:“很清楚,這則古老故事包含了許多智慧,因為‘靈魂追尋’中的這種‘不確定性’,也許恰到好處地描述了我們現代危機中的人的狀況。”還有一個人,日本著名物理學家湯川秀樹,他也曾多次說過:“我特別喜歡莊子,他的作品充滿了比喻和佯謬,而且,其中最吸引人的,是這些比喻和佯謬揭示出在我麵前的那個充滿幻想的廣闊世界。”
在域外的文學藝術界,莊子思想的普世價值同樣產生強烈的反響。我引述了美國作家梭羅、英國作家奧斯卡 王爾德、德國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墨西哥著名詩人、諾貝爾獎獲得者帕斯的觀點和事跡,說明莊子在國外的文學藝術界,同樣擁有廣大的讀者群和熱烈的追隨者。
麗文:這樣極其自然的旁征博引,沒有超強度的閱讀積累和最廣泛的知識把握是絕對做不到的。看得出來,博覽群書為您的作品增添了靈性,升華了意境,提供了有力的學術支撐。說到這裏,我很想了解一下您讀書所積累的經驗和規律性的認識。
充閭:對我而言,讀書也像創作那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興趣、愛好,而是壓倒一切的本根,是我的內在追求、精神歸宿,是生活的意義所在,甚至是一種存在方式。在我的意識中,“天堂應是圖書館的模樣”,有好書看,就是幸福。
讀書,嚴格地講,是純個人化活動。表麵上看,從前的讀書士子,高閣臨風展卷,雪夜閉門讀書,還有什麼“紅袖添香”,詩酒風流,充滿了閑情雅興;實際上,讀書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勞形累心的苦差事。縱使今天再也用不著去“懸梁刺股”,也並不提倡廢寢忘食,“三年目不窺園”;但是,起碼也要煞下心來,坐穩板凳,全身心地投入進去。讀書看似接受他人的影響,其實,也是一種自我發現,是在喚醒自己本已存在但還處於沉睡狀態的思想意識。如果說規律性認識,這裏我隻講一點,那就是一切能夠使心靈發生震撼的、產生重大影響的領悟,決不能靠灌輸,而應該是一種心理的共鳴和內在的貫通。閱讀過程中,讀者在將自己的感受或思索不自覺地對象化,即化入文本中的情境框架,在審美的返照中完成對自身的觀照或者頓悟;同時也是讀者生命介入的過程,和創作一樣,需要有主體的介入,需要有生命體驗。
說到方法,這裏要強調一點,就是我讀書的時候,是一邊讀一邊記的。前年我整理了讀書筆記,留存下來的手寫的讀書筆記有六七十冊。這些讀書筆記在我創作的時候,發揮了重要作用。寫作的命題一經確定下來,那些長期積累下來的人物、思想、故實、語言就形成一行行隊列,次第地出現在眼前:司馬遷、蘇東坡、托爾斯泰、歌德、魯迅、冰心,等等,都會穿越時空界限,不遠萬裏地奔赴筆下,在那裏等候調遣。眼前,旌旗招展,鼓角相聞,“沙場秋點兵”,一齊在那裏準備出征。
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說,讀書是積累,是寫作的基礎,積累越厚實,寫作就越有基礎,文章就能根深葉茂,奇葩綻放。沒有積累,胸無點墨,理屈詞窮,怎麼寫得出優秀的散文來!正如杜甫說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書閱讀多了,才能博古通今,寫起文章來,才能做到胸有成竹,得心應手,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曾說:“學以為耕,文以為獲。”這是說閱讀是寫作的先導,沒有讀的“耕耘”,就沒有寫的“收獲”。
麗文:這正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得之在俄頃,積之在時日”。
充閭:是啊。我寫莊子傳記,從搜集資料到完成書稿,表麵上看,用的是一年又四個月的時間,其實傳記內容的積累、創作思想的積累,應該有半個多世紀。從小時候喜歡聽莊子的故事,私塾裏背誦莊子的文章,到青年時代運用莊子的生活智慧、大病後的生命體驗以及對世俗功名利欲的淡漠,還有三次往返於莊子故裏考察的經曆,這些都是為《莊子傳》的創作做了先期的準備工作;而這幾十年古今中外、文史哲經經典著作的閱讀,則為最後的創作,提供了充分的儲備。
麗文:您的讀書、創作,最重要的經驗是什麼?
充閭:一是專一、專精、專注,二是不懈地堅持。專注是空間的有限;堅持是時間的無限。而要專注、堅持,最根本的是必須有定力,必須能夠擺脫種種世俗的幹擾。我覺得,人生總有一些自性的、超乎現實生活之上的東西需要守住,需要有一種自信自足、氣定神閑的定力。我很欣賞蘇東坡的《定風波》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所以,盡管當今社會的利欲誘惑像萬花筒一樣,亂花迷眼,但總能保持相對獨立的內在品格,在世俗的包圍中葆有一片心靈的淨土。我曾經寫過一首七絕:“定力堅心鐵樣牢,浮名虛譽等煙飄。憑他俗議說三四,珍重斯文慰寂寥。”表達的就是處於俗世而不流於世俗的思想。
在工作崗位上,我的所有業餘時間,始終專注於讀書、創作。那些熱熱鬧鬧的應酬,那些多一個人不多,少一個人不少的活動,我都盡力婉言謝絕。什麼唱歌跳舞、什麼遊泳搓麻,從來與我無緣。有人請我吃飯,我笑說:“光是供飯、供菜、供茶、供酒不行,還得給時間耗損補貼—一頓飯兩千元。”原本喜愛的詩詞以及書法,也因為時間有限,無暇旁騖,而忍痛割愛了。退休以後,大有改善,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讀書、創作中去。
我舍不得浪費時間。我有一套簡單的生活習慣。飲食、穿著等都本著簡單、實用,不浪費時間的原則。在無謂的事情上,一分鍾也不肯浪費。每天晚上看完中央新聞聯播就睡下,早上很早就起來散步,許多文章的構思都是在散步中完成的,有時夜半醒來,獲得了靈感,立刻開燈記錄下來。我對時間極度珍惜。可以說,從少而壯,由壯而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光陰,未曾一日空度過。沒有節假日,就連晚間收看新聞聯播的同時,我也要安排做一點健身的活動,如叩齒、梳頭、洗腳等。專注與堅持,使我贏得了讀書、創作的時間,別人活四季,我等於活了八季。
麗文:王老師,聽了您的敘述,我忽然想到了“斷念”、“解脫”這兩個詞彙,這也是您的兩篇著名散文的題目。我在您的作品中,常常能夠看到您的身影。例如您在研究偉大的文學家、詩人歌德的每一次斷念之後所帶來的靈魂升華時,借助歌德的思想和語言,表達了自己斷絕般般誘惑、向往回歸文學、回歸本真自我的心願。歌德不僅積極進取,而且懂得隨時舍棄,即所謂“斷念”。這也是您寫作這篇散文的宗旨所在吧?老托爾斯泰的“解脫”,分明有您退出官場、舍棄官職之後的心路。
還有發表在《中國作家》雜誌上的《留下一片綠蔭》,在您的筆下,“綠聖”朱序弼老人,脫開了謀生空間,遠離了現實功利的層麵,而進入澄明之境的事跡,格外動人心弦。您從老人那雙長滿老繭的手,聯想到法國偉大雕塑家羅丹的手。您說,“同羅丹一樣,朱序弼也是以生命創造生命,以生命酬答生命,以生命補償生命。如果說,羅丹每時每刻,都是在一張張麵孔上蕩漾著他的創造之舟;那麼,朱序弼則是在一片片枝葉上閃爍著自己的生命靈光”;“在他所傾心的綠色王國裏,一株株樹木沐浴著雨露、陽光,吸吮著濃情蜜意,光鮮、恣肆地膨脹著,日複一日地長粗長壯,把縹緲的雲空托舉得更高更遠。老人把這看作是最寶貴的酬勞,從中獲取了美妙無比的成功喜悅”;“而他自己的大部分‘生命之水’,都已化作草漿木液,自身已跡近幹涸了,卻全不在乎,甚至壓根兒就沒有考慮過。”這正是您由衷讚賞的人生境界。
看到這裏的時候,我突然生發出了一個念頭,朱序弼是在一片片枝葉上閃爍著自己的生命靈光,而您的生命靈光,則是在您的一篇篇散文作品中延展的。朱序弼所傾心的綠色樹木王國,就像您已經出版的、正在出版的以及今後還要創作的一冊冊著作一樣。雖然生命的狀態不一樣,但是以生命創造生命的本質是一樣的。
還有,我在閱讀莊子的時候感覺到的一個畫麵,就是在晚鍾搖動的黃昏,向著無盡的蒼茫,尋找著屬於自己的一縷炊煙的莊子,與您尋覓莊子蹤跡的身影別無二致。
充閭:你記得這麼清晰,而且提煉得很準確,說明閱讀的刻苦用心、深入細致。
這個問題,實際反映了“文如其人”的創作規律。文學創作是生命的轉換,靈魂的對接,精神的契合。散文是作者生命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信念的一部分,生活經驗、生命體驗的一部分。它是靈魂的曝光,內心的折射,可貴的心靈史,讓人從中感受到作者是在以全部的靈性和感受力去燭照人生,傾注情感,敞開肺腑,追尋美境,其中蘊涵的無論是令人感發興起還是令人唏噓、扼腕的人生況味,無不是作者心路曆程的外化。
麗文:您曾經說過,如果被流放到一個荒島上,隻要有一本書可以選擇,您一定要把《莊子》帶上。那麼,可不可以說,莊子是對您一生影響最大的先賢?
充閭:起碼是“之一”吧。我的自在、自如的心境,大大得力於莊子。莊子從人本學出發,要求恢複自由的人的生命存在,即通過超越倫理規範和功利標準的束縛,超越感性認識相對性和理性思辨有限性的困擾,使個體生命得以解脫,從而獲得的全新的心理體驗,對我有重大而直接的影響。我很欣賞莊子那種超脫凡俗、不為名利所執的超拔境界,對於曆史上的這類人物我有內在的情感契合。有人說,全部中國思想與智能結晶於《莊子》的哲思;起碼從人生哲學的角度看,他在中國思想史上的滲透力是巨大的。
作為一種生命體驗和價值取向,莊子的人生藝術化與“乘物以遊心”的詩性人生,為我培植超拔、虛靜、自在、自適的心態,提供了有益的滋養;莊子的藝術精神,更成為我治學與創作的一種深度背景和可貴的富礦、重要的領域。至於增強了思辨功能,擴展了經過現代化轉換的藝術視野,就更不用說了。我一向認為,孔子是智者,而老莊是超人,他的智慧更高一籌。我學習莊子,生性恬靜,淡泊自甘;不願爭執、爭競、爭強、爭勢,不願趨附時流、嶄露頭角。待人處世知足知止,講究分寸,寬容大度,不為己甚,善退讓,喜和諧,常予人以保守、謙抑的印象。
因此,身在領導崗位的時候,我的內心曾經為仕途與為文的思想感情與行為方式上,有過衝突與困惑,但最終采取了對於仕途的順其自然的態度。在我的生命意識中,深刻地向往著精神自由,以詩性的方式生存在現實生活中。因此,在我的作品中,特別是在近年來發表的作品中,莊子在詩化人生的方式中所透露出的對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追求,成為品評人物人生境界的重要坐標係。對莊子藝術人生境界的推崇,也為我的散文世界,帶來了超越時空的擴展。在藝術表現方式與審美意象的創造上,對於莊子我也多有借鑒,期望讀者能夠在閱讀我的作品時,得到詩意的棲息與升華,完成詩性化人生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