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麗文的文學對話(3 / 3)

麗文:您謙虛地說自己是文學創作隊伍中的業餘“民兵”,可我的感覺正相反,您是作家隊伍裏“超專業”的作家。如果說業餘,倒是更像一個業餘旅行家。隻不過,您的旅行不是為了單純的旅遊休閑活動,而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文學夢想,弘揚高尚的精神追求。所以,您走到哪裏寫到哪裏,這是否和您小時候就樹立了一種理想有關係?

充閭:確實有關係。讀中學時,我特別喜歡聽地理課,特別是閱讀了富桂芬老師推薦的冰心的《寄小讀者》,於是立下了走遍天涯,寫一部像《寄小讀者》那樣的散文集的願望。多年來,我曾出訪過亞洲、歐洲、北美洲、南美洲和非洲的四十個國家。不同國度、不同社會背景、不同文化基因的廣泛而深入的遊曆、觀察、探訪、調研,身曆心感了幾十位文學大師的生活遺跡,激活了過去讀書過程中留存的記憶,由此引發了我的創作靈感,先後寫出近五十篇域外散文。其中,“斷念”的靈感來自於歌德的小木屋;“解脫”的理念來自於托爾斯泰安眠的墓地;《一夜芳鄰》的意境來自於勃朗特三姊妹的舊居。在泰戈爾長期生活過的小山村桑地尼克坦,我寫作了《萬花如海一身藏》;在易卜生博物館,我親炙了劇作家的藝術芳澤與生命原版。契訶夫的櫻桃園,以及聶魯達、普希金、肖邦等人的故園,都是啟發我創作靈感的所在。

小時候,我讀過元代大儒吳澄的《送何太虛北遊序》。他說:“是行也,交從日以廣,曆涉日以明,識日長而誌日超。跡聖賢之跡而心其心,必知士之為士,殆不止於研經、綴文、工詩、善書也。”他集中講述了旅行的益處,不是坐在屋裏“研經、綴文、工詩、善書”所能代替的。這番話在腦子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所以,從那時起,我就立下了要周遊四方、走遍天下的誌願。

單從創作方麵來講,旅行的意義也是至為重大的。宋代著名文學家蘇轍在其《上樞密韓太尉書》中有言:“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傑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古人極為重視文章的氣勢與風骨,而氣勢和風骨的養成,光靠讀書解決不了問題,有誌於文學創作的人,還必須走出家門、國門,以增長閱曆,開闊胸襟。所以,有“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之說。

麗文:王老師,您說的這些文學作品,我大多數也都拜讀過。那些人物形象、動人場景、名言警語,給予我的不是短暫的審美享受,而是長久的心靈導引。

充閭:散文著力表現的是人的精神世界,文學永遠是國民前進的燈火,擔負著塑造國民性的神聖使命。就其總體而言,永遠是對人的生存狀態特別是對人的精神狀態的寫照與思考。

麗文:這樣的思考,反映在您的創作中,還有一個創新問題。記得您在一篇文章中,曾經提到英國現代著名詩人葉芝,說他在七十四年的整個生命曆程中,葆有源源不竭的創造力,使得他的詩作不斷地創新,永遠在變化,越到老年生命活力越是旺盛,他的創作曆程經過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大量的好詩,可是內容、風格顯著不同。19世紀90年代他傾向浪漫主義;後來接觸現實多了,詩風轉向遒勁堅實;晚期更趨成熟,哲理性強了,想象力激增,大大發展了象征主義。由於他的特殊成就,19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那麼,請問:這種創新意識、創新精神是怎樣培養的呢?

充閭:就一個作家來說,要實現創新,就必須不斷地超越自我。我覺得成功的作家,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一舉成名,後來便一成不變,呈靜態發展趨勢;還有一種是螺旋式攀升,生生不息,始終處於動態之中,有一種流動之感,飛揚之勢。比較起來,我更喜歡後一種作家和作品,因為他們總是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總是呈現新的麵貌。而不是像南宋詞人批評的,“常恨世人新意少,把破帽年年拈出”。其實,即使是新帽子,年年拿出來,一成不變,也沒有什麼看頭。物質的東西可以複製,比如裁剪衣服,仿照別人的樣式裁剪下來也能很好看;但精神的東西不可以複製。所謂創作就是不重複,不重複別人的,也不重複自己的,這就要不斷地創新。

“葉芝現象”表明,要想不斷創新,實現自我超越,必須保持旺盛的生命活力,具有開放的心態。葉芝難能可貴的是,能夠以一位已然成名的文學前輩,肯於俯下身去向年輕一代學習,他接受意象主義的新詩,直接受到小他二十歲的龐德的影響,就是一例。心靈是不能閉塞的,閉塞了就難以接納新的東西,就斷了“源頭活水”。這裏有一個如何對待自己已有成果的問題。青島海爾集團總裁張瑞敏說,創新就是對自己已有成功的積極破壞。這要有清醒的頭腦,開闊的視野,巨大的勇氣。人的年齡大了,銳氣會隨之銳減,更容易師心自用,拒絕不同的見解;特別是出了名以後,讚揚的話聽多了,經常處於自我陶醉狀態,而無視差距和薄弱環節;名聲大了,到處都來約稿,不愁沒有地方發表,難免出現粗製濫造現象。所以說,成功是一個陷阱。有些困難的征服,可以仰仗他人幫助,唯獨挑戰自我,超越自我,必須靠自身的勇氣和毅力,靠著一種鮮活的、開放的心態。為此,我特別關注並樂於接受各種新的事物,汲取新的營養;有意識地閱讀一些自己所不熟悉的不同風格流派的作品,學習它們的長處;結交一些年輕的文友,從他們那裏獲得新知,汲取活力,激活思想,尤其重視卓有見地、具有思想鋒芒、肯於給我挑毛病的諍友。這樣,就可以保持一種年輕的心態,奮進的精神。

創新來源於創造性的思維。中國傳統社會,在文化心態上,是以過去來定向的,每當重大社會轉型期,人們對固有東西的留戀遠遠大於對新事物、新文化精神的渴望與追求。以經驗對抗理性,以人情衝銷法製,以從眾心理代替個性特征,已經成為普遍性的障礙。魯迅先生說過:“要技藝進步,看本國人的作品是不行的,因為他們自己還很有缺點;必須看外國名家之作。”“以後如要創作,第一要觀察,第二要多看別人的作品,但不可專看一個人的作品,以防被他束縛住,必須博采眾家,取其所長,這才後來能夠獨立。我所取法的,大抵是外國的作家。”我從上個世紀90年代以後,大量接觸西方文史哲作品,受益匪淺。哲學理論的學習,有助於思辨能力的提高,而且可以提供嶄新的視角。日常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偶然與必然。偶然,是創造新的世界的機遇,而必然是規律,“想象中的事物,按本質說,是不存在的”(薩特語)。

麗文:您過去也曾強調過,散文要有哲思。記得我在寫作散文《染教世界都香》的時候,就是運用了這一思想。不是簡單地描寫桂花的綻放與隕落,而是將哲思理趣滲透到作品中去。我從王溥的《詠牡丹》、陸遊的《海棠》和李清照詠桂花的《鷓鴣天》中得到啟發。“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隻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易安居士以桂花的色淡香濃,來比喻人的內在之美更為可貴。裏麵還有一層寓意,比起朝中的名公顯宦,李氏門第並不顯赫,但其清高脫俗,如同桂花的宜人香氣,卻可以成為中秋之冠、花國一流。

充閭:由於散文中涵容了這樣一層哲思理蘊,一下子就提升了它的內在精神,所以這篇散文一刊出,就博得了廣大讀者的青睞,並被人民文學出版社選入當年的散文選本。看得出來,你的創作前景是很好的。

麗文:謝謝您的鼓勵。對於我來說,文學之路剛剛起步。幾年來,不斷摸索,不斷實踐,有甜頭,也有苦頭,有時是前路迷茫,有時是柳暗花明。

王老師,我看到,您在退休後寫的作品,一部比一部有新意,出新裁,上品位。由此,我想請教一個有關退休的問題:經常聽到身邊的朋友說,在工作崗位上待習慣了,退休以後會感到無所事事,不知道怎樣打發時間。我現在也即將麵臨著退休,那麼,怎樣才能把退休後的生活安排得既從容,又充實,更有意義呢?

充閭:有一個蝴蝶與蜜蜂的寓言故事。說的是沒有目標的蝴蝶,像個散漫的遊魂,整天輕飄飄的,不知為何而生存、為何而飛翔,自然就百無聊賴;而辛勤勞作的蜜蜂,為了釀造一公斤蜂蜜,需要飛上四十五萬公裏,幾乎等於繞地球赤道飛行十一圈,要在一百萬朵花上采集花粉,但是,由於它有明確的目標、高尚的追求,即使付出再大的艱辛,也感到心安理得,其樂融融。

一個人,退休與否,都必須有明確的努力方向。認準了方向,就會感到有奔頭,有意義,有價值。從你的主客觀條件看,退休後也不會感到失落,因為你誌在上進、提高,讀書、寫作。這是永遠忙不完的神聖事業,時間充沛了,隻會幹得更好,出更多的成果。

上麵所強調的,是如何從主觀上適應退休這個新的境況;其實,還應該從客觀上看到退休所帶來的便利與優勢。時間充裕了,而且可以由自己支配,這樣,便於做出係統、長遠的安排。此其一;其二,心態寧靜了,免除了外來事務的紛擾,可以靜下心來,讀書、思考、寫作;其三,年齡大了,有精力、體力、記憶力下降的劣勢,但另一麵,也有閱曆增加了、政治成熟了、辨識能力提高了的優勢。李先念同誌說過:“人生要到六十歲,才能懂事。”這對一個寫作者來說,都是極端重要、千金難買的。

現在人的壽命長了,如果按九十歲計算,還有三十年的時間。三十年是人生的三分之一,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閱讀很多經典,可以寫出很多作品。我是2005年退休的。如果說,這十年,創作上登上一個新的台階,取得了過去所無法企望的成就,那就和上麵說的充分發揮退休後的優勢,有直接關係。我在退休以後,絲毫沒有懈怠,而是以活到老、學到老、創作到老的心態,依舊是把讀書與創作當作生命的存在方式。日有所進的積累,不僅帶來了豐厚的創作成果,也給我帶來了新的生機與活力。

麗文:難怪好多人不僅深深景仰您的才學、智慧,而且,由衷的敬重您的立身行事、處世為人。您退休以後積極進取、不斷超越的心態與修為,為我提供了最好的學習榜樣。

充閭:剛剛完成《逍遙遊 莊子傳》的時候,一位文友問我:“這已經是你的創作製高點了,你是不是還要寫下去?”我沒有直接作答,而是講了錢鍾書先生關於“寧恨毋悔”的遺訓。《圍城》重印之後,楊絳先生問他,還想不想再寫小說?錢先生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隻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隻有後悔了。後悔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這番話的核心所在,我體會是必須不斷超越自己;否則寧可不寫。有人說:“一本書寫完了,作為寫書的人算是完成了任務;但書的生命卻是剛剛開始。”這部《逍遙遊 莊子傳》無疑正是這樣。現在,許多讀者已經開始在議論它,解讀它,品評它,這不能說與作者無關。作品如同孩子,對於自己孩子的毀譽、褒貶,父母自然關心。所以,準確地說,書寫出來後的半年多的時間裏,我繼續圍繞著莊子其人其書,開講座、寫文章,而且還在深入精讀《莊子》。前幾天,我購進了一部四百萬言、八卷本的《莊子纂要》,還有《莊子鑒賞辭典》與《老子鑒賞辭典》,正在從頭認真解讀,凡有新的感悟,一一記下;然後再靜下心來沉思。

麗文:這樣的思考表明,您在醞釀新的創作計劃。可不可以透露一點信息?

充閭:計劃確實有,尚在思考中,“良工不示人以樸”嘛,相信您會理解的。

麗文:再次謝謝您。希望以後能夠經常聆聽您的教誨與指導。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