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煙雨任平生”(2 / 2)

主:當然,詩人嘛,再超然、自在,胸中總還是澎湃著感情的潮汐。詞中在看似平靜的敘述中,卻透露出強烈的感情色彩:“莫聽”,“何妨”,“誰怕”,“任平生”,反映了作者傲岸的風骨、倔強的性格。下闋則寫出風雨洗禮過後的自然景象和內心情境,這是作者胸襟、識見、心境、性靈在感情客體上的藝術投影。

客:我得把這首詞記下來,往後遇到心境窒塞、愁悶難堪,就吟誦它,涵詠它,這可是一劑化“煩惱”為“菩提”的祛病良方。

主:我再向你推薦一首詩,題目叫《泛海》,是明代著名學者王陽明寫的:“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錫下天風。”他因為仗義執言,忤犯了宦官劉瑾,被貶謫到貴州。放逐途中,劉瑾派爪牙尾隨其後,企圖伺機謀害。王陽明察知了這種險境,過錢塘江時,使用“金蟬脫殼”的策略,搭乘上一艘商船向大海駛去。不料,在海上遭遇了風暴,生命危在旦夕。他也像蘇東坡一樣,鎮靜自若,處變不驚,從容寫下了這首七絕。前兩句寫他沉著、堅毅地同死神搏鬥的大無畏精神,安危、禍福全不滯留於胸中;後兩句展現其光風霽月般的內心世界:在月明之夜,就像一位道行超絕的遊僧,手執錫杖,足踏天風,乘著萬裏洪濤,飄搖自在,任意遨遊。思通萬裏,胸開三界,充滿了禪機理趣。

客:看來,對付生活中的煩惱,首先要看得開,看得開,才能挺得住,放得下。

主:道理是這樣,但實際上並不那麼簡單。我常常想到一個問題,就是人立身處世必須堅守一種“自性”。

客:什麼?—“自信”?

主:是“自性”。它的含義要比“自信”深刻得多,豐富得多。這是借用佛禪的一個詞語。宋人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作序,說“切以諸佛說法,不離自性,須知一切萬法,皆從自性起用”。意思是諸法各自具有不變不滅的本性。聽起來有些神秘,實際上,說開了就是個性,或者本性。提到個性,首先應該說到莊子。莊子力主發現自我,強調獨立的人格,浮雲富貴,糞土王侯,曠達恣肆,徹悟人生。莊子從人本學出發,要求恢複自由的人的生命存在,即通過超越倫理規範和功利標準的束縛,超越感性認識相對性和理性思辨有限性的困擾,使個體生命從各種困擾和束縛中解脫出來,與“道”融為一體,從而獲得自由。在他看來,生命的意義就在於精神的自由,他把身心自由看得高於一切。

客:記得你在一篇文章中談到過這一點。

主:魯迅先生也特別強調“自性”。他說:“人必發揮自性,而脫觀念世界之執持。”(《墳 文化偏至論》)在致宮竹心信中又談道:“寄《婦女雜誌》的文章由我轉去也可以,但我恐怕不能改竄,因為若一改竄,便失了原作者的自性,很不相宜。”(見全集第11卷書信集)人生在世,大概總要守住一些自性的、超乎現實功利之上的東西,需要有一種自信自足、氣定神閑、我行我素的定力。這樣,人的精神才有引領,才能有所歸依,才能不受外界環境變化的侵擾,擺“脫觀念世界之執持”,在紛繁萬變中保持相對獨立的內在品格,在世俗的包圍中葆有一片心靈的淨土,為靈魂找到一個安頓的處所。

客:有時候心態不能平衡,老覺得想不開,可能和缺乏這種自性與定力有關係。

主:煩惱正是來自於心態不能平衡。一些問題總覺得想不開,自然就做不到心安理得。想得開才能放得下。這不單單表現為通常的所謂“修養”,而是體現一種人生境界。那些聰明絕頂的人,有時給人一種“癡愚”的感覺,這並不是故意裝出來的,而是反映出一種人生的智慧。在一般人來說,這種境界是難以達到的,所以,古人有“愚不可及”的說法。這個成語出自《論語 公冶長》篇,孔子有一次提到衛國的大夫寧武子,讚揚說:“其知(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客:這樣,我就理解了鄭板橋的話:“聰明難,糊塗亦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

主:緊接著他還補充了一句同樣重要的話:“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求的是“當下心安”,也就是求得內心平衡,這是“放得下”的心理基礎。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