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以來小說創作的人性化書寫
——與南開大學碩士研究生的對話
研究生:王先生,昨天您在講座中談到,雖然是寫散文的,卻很少閱讀當代散文作品,而是看了許多國內作家的中短篇小說。對於當代小說,我們這幾位同學也都很有興趣,經常在一起研究、討論。如果不是過多打攪的話,很想同您交流一下這方麵的看法。
王充閭(以下簡稱“王”):我對小說,雖然閱讀,卻談不上深入研究,一點直接的考慮,是想借以增強自己的想象、創新能力。我特別喜歡那類構思奇特、生麵別開的作品。一個時期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和接受西方現代派文學藝術的影響,我國廣大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的文化觀念、生活觀念、創作觀念發生了重大變革,文學藝術的含義與功能隨之也發生了轉換,由過去的從屬於政治、對現成理念的圖解和對客觀景象的模仿,轉換為注重於人的自我意識的探索與表現,關注人性、人的生存意義、人的命運,體現一種超越的內在性。由於文學環境的寬鬆、作家心態的自由和生存方式的轉換,作家也好,讀者也好,存在著回歸文學本體,張揚人文精神,抵達人性深處,重視生命體驗,從而獲得較高的美學品質的審美期待。
研究生:可不可以說,新時期文學所走過的曆程,實際上是一個不斷向文學本體回歸的過程,因而也是一個將人性的表現不斷引向深入和多樣化的過程,是在文學創作中探索與呼喚人文精神、充分張揚內在人性的過程?
王:是這樣。同作家相似,文學的命途也是曲折多舛的。近二十年來,在擺脫掉政治羈絆之後,現在又遭遇到物質的誘惑、金錢的重壓。隨著工具理性、消費主義、拜金主義的盛行,隨著現實社會節奏感加快,以及機械化、規格化所造成的人的巨大精神壓力,加上反道德、反崇高、反信仰、反秩序、崇尚競爭、追求享受的情緒的滋長,使許多政治與文化實踐逐漸異化為經濟活動,現實物質利益在一係列冠冕堂皇的符號之下發揮著影響、製約作用。因此,回歸文學本體,首要的是必須擺脫商業時代物質主義、金錢至上的價值取向對人性的扭曲,保持作家內在的文化與理性的支撐,固守自身的精神追求;就應該沉入到文化與生命的深處,潛入生活底層,去探尋人的生活的真實狀態,從文化和人性兩個層麵進行深入的探索。
研究生:所謂人性,應該是指人在其生命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全部自然屬性的綜合,是人在現實活動中所體現出的全部規定性。它的全部內涵,既包括人的各種本能欲望所表現的生理需要,即所謂自然屬性;也包括人在特定的社會、曆史、經濟、文化背景之下的種種心理活動和行為,以及心理、情感的需要,即所謂社會屬性。前者有相對的穩定性;而後者—現實、具體的人性則隨著環境、背景的不同,表現出差異性、可變性和開放性,從而構成人性的無限豐富的形態。這種無限豐富的形態,憑借作家的觀察、體驗,主觀審美情感的投射,個人價值觀念的滲透,經過重新打造和藝術加工,具有感性化、形象化、個性化的特征,在文學作品中成為藝術魅力的重要構成。
王:令人欣慰的是,這種人性描寫的趨勢,在新時期的小說創作中表現得非常明顯,取得了可觀的實績。
研究生:請您就新時期以來小說創作人性化的拓展問題,展開談一談。
王:剛才我說過了,對於新時期以來的小說創作,也包括人性化拓展問題,我研究得很少。從報刊資料上看到,論者大體上把它分作四個階段:
上世紀70年代末,新時期一開始,伴隨著思想解放,小說創作就將藝術的筆觸聚焦到人性揭示上,以覺醒了的人性意識去觀照剛剛過去的非人性的政治意識統攝下的人性的扭曲、人性的畸形、人性的異化,這以“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為代表;進而以解禁後的自主心態去狀寫富有個性真實的人性情感,剝離僵硬的政治化、概念化軀殼,刻畫泛政治意識解除後人性意識的覺醒,叩開一扇扇透視真實人性的窗口,從展示真情、大膽地描述愛情的角度,描繪出一幅幅清新的人性畫卷,這以一批初涉文壇的中青年作家為主體。這些人性畫卷的共同特點,是打破十七年文學創作中人性描寫的禁區,向文學的本體回歸。盡管獲得了較高的美學品質,但水平並不整齊,就整體上衡量,並未表現出足夠的深度與廣度。
研究生:像盧新華的《傷痕》、劉心武的《班主任》、張賢亮的《吉普賽人》、王蒙的《布禮》、叢維熙的《大牆下的紅玉蘭》、魯彥周的《天雲山傳奇》、古華的《芙蓉鎮》、周克芹的《許茂和他女兒們》、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張弦的《未亡人》等,都可納入這個範疇。
王:他們以敏銳的藝術觸角接觸到曆史劫難在人們心靈上刻下的深深的印痕,表現了可貴的人性意識的覺醒;其共同指向主要是追問如此眾多的非人性事件與情景之曆史動因和人性動因和對於人的尊嚴的向往與呼喚。
研究生:這種人性意識的覺醒,不僅表現為對人性扭曲的狀況擁有足夠的敏感,而且對人性的自我扭曲投以關注的眼光。王蒙先生經曆過二十餘年的人生磨難,一當從政治理性的漩渦中掙脫出來,便以其對於人性的深入透視和揭示,在文壇上嶄新頭角。他在《布禮》中,揭露人們在泛政治意識的熏染下,連談戀愛時寫的情詩都必須同革命鬥爭聯係在一起。鍾亦成的人性,竟然扭曲到不但沒有絲毫的痛苦,反而陶醉其間,表現出荒謬政治環境下,人的尊嚴已經蕩然無存。這實在是可悲可憫的。在愛情領域,一大批作家表現了種種突破傳統道德框範的束縛,率先衝出某些禁區。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具有代表性,在小說中,兩性之愛達到了某一既定人倫規範下的一種極致狀態,呈現出愛情所具有的張力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