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要寫張學良(3 / 3)

顯然,我這樣說是一種苛求,屬於“不情之請”。因為就傳記類的文體來說,隻能如此,也必須如此,否則,還有什麼信史之可言!隻是由於“文學是人學”,文學創作不能停留在事實的層麵上,它要向心靈深處進逼,要拓展精神世界的多種可能性空間;它不僅要有形象,還要寫出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韻外之致。一句說,它要探求內在精神的奧秘。

應該說,張學良並非完人,更不是一個聖者,以他的本性,即使想“聖”也“聖”不起來;但他在華人世界中,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公認的英雄。他自認是一個失敗者,但是,這個失敗者是成功的。一生中,他做的事不算多,可是,每一件事都幹得有聲有色,有光有熱,刻下了曆久彌新的印記。他是千古功臣,也曾幹過錯事,平生可議之處頗多。曾經頌聲載道,又背過無數罵名。他抱著“行藏在我,毀譽由人”的超然態度。他是那種有快樂、有憂傷、有情趣、有血氣、個性鮮明、贏得起也輸得起的人。對於他的舉措,人們未必全然讚同;但說起他的為人,他的豐標,他的器度,無不豎起拇指,由衷地讚佩。他的人生道路曲折多故,信仰是駁雜的,所謂“背著基督進孔廟”,但對真理的追求,對祖國的熱愛,能夠終始如一,表裏一致,之死靡他。

張學良的百歲光陰,充滿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確是一部哀樂相循、歌哭並作、悲欣交集的情感標本與人生型範。既有青少年時代“不知今夕何夕”的忘我狂歡,像漢代楊惲所說的,“拂衣而喜,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又有“哀樂中年”的誌得意滿、縱情歡笑,樂極生悲、憂憤填膺,以及苦中求樂、強顏歡笑;更有晚年的忘懷得失,超脫於苦樂、哀榮之外的紅塵了悟,自得通達。作為性靈的展現、情思的外化,這一切,都是意趣盎然、堪資玩味的。

許多“政治強人”、“明星大腕”,及其得意,閃電一般照徹天宇,鼓蕩起陣陣旋風、滔滔駭浪,可是,不旋踵間,便驀然隕落。一朝風燭,瞬息塵埃。而張學良卻成了一個言說不盡、曆久彌新的熱門話題。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的獨特的人格魅力,他的充滿張力的不可複製的自我,他的“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人生道路與詭異悖謬的命運抉擇,他的迥別尋常的特殊的吸引力、感染力。其間有謎一般的代碼與能指,可予破譯,可供探討,可加辨析。而這些,也正是本書的重心所在。

全書凡十五篇,大體上能夠概括漢公的生命軌跡與人格圖譜。開頭與結尾兩篇為“綜述”,一是通過三個傍晚的心理活動,從功業、愛情和人格魅力諸方麵,描繪其百歲人生的奇光麗影;一是寫“個性決定命運”及個性的文化生成,剝繭抽絲,層層遞進。中間有十一篇寫漢公的情感世界、人際交往、生平嗜好與社會文化生活,展現他的性情、秉賦、命運、品格。其間不乏人生吊詭、曆史悖論的探求,著眼點卻是從中透視“傳主”的心靈世界,通過與一個個飛逝的靈魂跨越時空的對話,複活耐人尋味的思想、意象,透視曆史更深刻的真實。還有兩篇,揭櫫兩大謎團,也就是拖在他腦後的“兩條辮子”—“九一八”何以不抵抗,晚年何以不還鄉。應該說,筆鋒所至,都涉及到讀者最為關注的一些話題。

筆者一貫把融合詩、思、史奉為文學至境,此書之作亦不例外。力有未逮,在所難免;但“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作為追求則未嚐廢止也。

王充閭

2009年於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