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淵與步回辰卻沒他們那般不顧一切。霹靂彈炸裂之時,倆人同時想起了連弩機關一事,因此惟他們倆不曾縱躍趨避。步回辰一把攬住沈淵,護住他的頭臉,兩人同時伏身,往連弩之下跳去。果不其然,連弩疾射之時,弩機彈起,其後立時出現了一線空隙。步回辰眼疾手快,身體疾扭,在無數火焰與利刃之下,如同水蛇一般竄進了那道縫隙之中。
連弩之下,果有挖通河道的一道深井。兩人氣喘籲籲攀下井壁,看見井中維係著無數牛筋,四通八達連著數座竹木機關。用竹片繃緊的連弩陣已然燒毀,但是下麵依舊有幾處木輪並未著火,還在隨著底下流水的衝擊哢哢轉動。沈淵與步回辰對視一眼,已經借著火光看清了木輪後懸掛著的火油桶與霹靂彈。上層連弩射光箭簇,壓在下麵的的木輪重量減輕不少,在河水的衝擊下開始吱吱哢哢地轉動起來,拉著牛筋的火油桶,已經開始慢慢傾斜過來!
步回辰將沈淵安置在井壁凹凸之處,低聲問道:“你一個兒抓得住麼?”沈淵明白他要去將木輪轉動方向,反手抓著他染血的衣襟,撫著他方才為護著自己而炸傷的肩背,目光閃動地看了他一刻,終於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
步回辰見他老實聽話,瘦削的胳膊緊緊攀住了壁間竹架,稍覺放心,囑咐道:“我將那機關扳回原處,你再爬下來。咱們一道兒出去!”見沈淵溫順點頭,滿意地附首吻吻情人的嘴唇,身形疾閃,如飄葉回旋,直向最下麵的一座木輪機關縱去。
那木輪乃是機關的最後一道防線,雖被水流衝擊不已,但上麵繃著的牛筋甚緊,因此轉動不快。步回辰握住木輪的兩處輪幅,咬緊牙關,運起全身勁力,將那木輪一點一點地回轉扳去。
木輪本身不重,但步回辰每回扳一圈,上麵的數處機關便要回轉數圈;更兼河水衝擊,最上層更是一排鋼鐵連弩,消息開關盡被鎖死;非有千百斤的勁力,不能動其分毫。步回辰雖內力強渾,但也並非無窮無盡。將木輪扳動兩圈之後,已覺雙臂酸軟,背上傷處劇痛,火辣辣地迸出了血花點點。
他喘一口氣,強運內勁錮住木輪,仰頭想叫喚沈淵下來,忽地大驚失色——沈淵早已不在原先的地方。正手腳並用,吃力地爬向隨著兩人一齊滾落下來,掛在竹架上搖搖欲墜的石雙愁屍體!
步回辰急得直要暴喝出聲,沈淵非是步天教中人,哪裏懂得教中毒師堂“王不見王”的規矩?但他精疲力竭,一時竟運不起氣來,嘶吼不出。卻見沈淵低下頭來,對他遙遙一笑,右手毫不遲疑,直抓石雙愁的喉嚨!
步回辰驚得渾身冰涼,但見石雙愁臉頰殷紅如血,沈淵額間亦是青氣大盛,臉色痛苦之極。忽聽“咕”的一聲大叫,一道紅光從石雙愁頸間破喉而出!刹那之間,沈淵亦發出一聲淒厲痛叫,右手上的珊瑚珠猛地崩出,一道青光直射而出!
赤蛙劃動四肢,碧蜈擺動百足,在竹架上來回遊走,眼看便是一場惡鬥。但兩隻毒物畢竟是蟲豸,如何懂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各自對著對方虎視眈眈之際,全不知沈淵已經勉力舉起鮮血淋淋的右手,一把便將兩隻蠱物罩在了手中!
步回辰已經明白了沈淵要做什麼,卻無力阻止。他絕望地看著沈淵手臂上黑氣彌漫,又隱隱泛出青光紅光,沈淵痛苦的抽搐,那些可怕的屍氣毒質正延著他的胳膊上行,遊走全身。慢慢地,一股似霧非霧的白霜,從他的肌膚下透了出來。
沈淵終於睜開了眼睛,步回辰驚恐地發現他的眸子已被那白霜覆蓋。沈淵低下頭,無神的眸子轉動一刻,啞聲叫道:“步回辰,你在哪裏?”步回辰又驚又怒,道:“你……你瞧不見了?”一語未完,內力大亂,唔地一聲,嘔出一口血來。木輪差點兒脫手而出。幸而沈淵側耳傾聽,已辯明了他所在方位。立時飛身而起,輕飄疾點,一瞬間已經摸索著躍到了木輪之側。落在輪後,伸手如步回辰一般抓住了輪軸,用力扳住了木輪,笑道:“幸好你還撐得住。”說著,奮臂用力,吱吱呀呀地如步回辰方才一般,轉動起木輪來。
他化了雙蠱之毒,又催動了玄玉符的陰力,內力大漲,輕易地便扳動了木輪。他一麵轉動木輪,一麵細辯步回辰的粗重喘息之聲,微笑道:“步教主別生氣,逃命要緊。”步回辰靠在井壁之間,悶咳幾聲,冷冷道:“逃命?怎麼逃?”沈淵輕笑道:“自然是從水道下麵過去——你雖然不會水,但是閉住氣在河道中走出去,還是能成的吧?袁昌他們就在外麵的河麵上……”步回辰拭去唇邊血痕,打斷他問道:“你呢?”沈淵低聲道:“我把木輪扳回原處,自然就跟上來了。”步回辰哼了一聲,盯著他已化成白皚皚一片的眼珠,道:“這種鬼話,你哄得過誰?”
沈淵聽他聲音壓得極低,知他已是怒極哀極,沉默一刻,柔聲道:“別生我的氣,求求你。”
步回辰一窒,沈淵雖然外貌柔弱溫文,但是稟性極為剛烈,天大的艱難困苦,命運挫磨,也沒法讓他說個“求”字。如今忽地般軟語央求,一股淒然訣別的況味,驟然在流水激蕩,木輪吱呀的深井之內,彌漫開來。
步回辰凝視沈淵一刻,忽地一把抓住輪幅,雙掌運力,哢哢數聲,兩根硬木裂紋遍布,眼看就要被他折斷。沈淵並未阻止他動作,隻是低聲道:“我沒了陽珠,不能調和屍氣,玄玉符陰氣大漲,立刻便要離體。一時三刻之內,我就要魂飛魄散,咱們生死都不能再相見。你便是毀了木輪,與我一同燒死在這裏,咱們之間,也不過是這幾句話的緣份罷了……所以我寧可傷你,也不想再騙你,哄你了……”步回辰一拳打在木輪之上,鮮血和著木屑飛濺開來,低喝道:“住口!你……你這個沒有心肝的家夥……”
沈淵淒然一笑,道:“你還是生氣了。可是我倒覺得:這已經是咱們倆最好的結局了。”他沒有焦距的眸子,一動不動地定在步回辰臉上,道:“我沒有騙你,我確實想要活下去……可是,青嵐山莊再是消隱無名,青嵐少主也不能……墮了父親的一世威名……而步天教主既然有天下之誌,自然也不能許沈家的風流浪子……一個未來……”他滿是血汙與煙灰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來,啞聲道:“步教主,當斷則斷吧……”
他話音未落,步回辰已經暴吼一聲,震得井間嗡嗡直響。他一把抓住沈淵的右手,拉扯著喝道:“斷個屁!”上麵竹架上的煙火紛紛飄落,灑在兩人臉上身上,燃起幾處火星。步回辰渾然不覺,伸手就從脖頸下扯下另一粒珊瑚靈珠,手指哆嗦地一麵往那個傷口裏亂塞,一麵怒道:“你這些胡塗話,當我沒想過麼……我還知道更多,叔父曾為你我算過:你我之間,生死為劫!”他握著沈淵疼得痙攣的手指,喃喃道:“忍一忍……就算你是我的劫,我也不會放開你……”
沈淵手掌疼痛鑽心,拚命掙紮。但步回辰也發了蠻勁,硬生生地將那靈珠往骨肉中狠塞。兩人糾纏一團,沈淵忽地怒喝,道:“步回辰,你可知道南宮蝶那時候,要對你說什麼?”見步回辰毫不理會,沈淵瘋狂嘶叫道:“南宮蝶要說的是:當年她嫁給你,隻是作了南宮熾的替身……”
他話未說完,便聽頭頂風聲大作!步回辰正在硬拗沈淵手掌,不及閃避,隻覺後頸一麻,正中至“天柱”穴所在。那卻是步回辰武功罩門之處,此時又是內力紊亂之際,立時眼前一黑,往前便倒。沈淵細辯風聲,已聽見有人躍至了木輪之側,扶住了暈過去的步回辰。沈淵勉力支住又開始回轉的木輪,沒有神采的鳳目彎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來,道:“幸好你沒有死,南宮……熾。”
南宮熾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啞聲道:“沈公子,你好算計,這般……激我出來。”沈淵聽一刻嬰兒的細微呼吸聲,道:“為了這個孩子,你這個當舅舅的,也確不能死。”他伸手從輪幅之間探過,想再摸摸步回辰的身體,卻撲了個空。微微地歎了口氣,道:“那麼,你帶步教主走吧。”
南宮熾架著步回辰,往木輪下攀了幾步,忽又轉過頭來,向沈淵問道:“沈公子,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教主說麼?”
沈淵聽他聲音溫和些許,閉上失明的雙目,微微歎了口氣,道:“多謝你的好心……”南宮熾打斷他,冷冷道:“非是我好心。你揭破我的秘密,看穿我的私心,我這一世,無顏再見教主。”他盯著沈淵,道:“惟有傳你遺言,我才能……與教主再相對片刻……”沈淵低聲道:“可是,我依舊多謝你的好心。讓我死之前,再沒一點兒遺憾。”
他緩緩地奮臂用力,重又吱吱呀呀地開始轉動木輪,在坍塌如雨,轟然掉落的竹木殘架中,木然說道:“你轉告步回辰:我沒有騙他。我確實……想要為他活下去……”
步天軍東山再起,將寧王逼出陶門澤,一路氣勢如虹,撕開定泰軍西北陣線。將寧州,陝州等長安屏俱各震撼,皇帝不顧一切地逃離長安,倉皇幸蜀。寧王鄭澤毫無辦法,隻得鄙詞割地,向步回辰求和。幸而步天教亦有鞏固邊關,及整備河南道諸地的打算,因此步回辰與定泰重開會盟,受了秦王之封,位在寧王之上,以示西北之地皆在步天軍的掌握之中。
步天軍勝戰頻乃,但是在邊關戰事中屢立奇功的袁昌卻寸功未立。他沉默地留守在武都郡中,發河工挖開了一大片機關河道。一直到步回辰受封秦王之日,他才重回步回辰的軍府之中,在恭賀教主封王的賓客散光之後,默默地將北宸令與幾片沾著泥汙,卻依舊殷紅如血的珊瑚碎片放在了步回辰的麵前。
步回辰此時已喝得酩酊大醉,醉眼矇矓地盯著袁昌,看著他忠誠眸子中的血色幽光許久許久,終於道:“很好,你回邊關去吧。邊關守備……就交給你了。”他捏起一片珊瑚碎片,喃喃道:“開春之後,邊關便有許多事務。屯田軍伍要整備山中春汛;還要請大德高僧到邊關超度守邊將士的英魂……還有……”
袁昌默默點頭,忽地看著步回辰,道:“危須王十日之前,終於從采涼山中潛出關外一事,教主可知曉了?”步回辰將那碎片搓磨至掌心之中,閉上眼睛,道:“……由他去吧。他已經……翻不起什麼風浪來了。”
袁昌應了一聲,見步回辰無話,便行禮出門。走至門邊,又忍不住回頭望去,正見步回辰默默地張開手掌,一動不動,癡癡盯望著那幾片在他的掌紋之中,血跡斑斑的珊瑚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