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便以書法成名,難免時常自以為是,如今方知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眼界何其之小。
不知過得多久,山下忽有嘈雜之聲傳來,我一驚,轉首欲問太初先生,忽見他垂首不看字帖,麵上滿是悲傷之色。
若無重大變故,怎會有懂書之人麵對楊凝式真跡而能移開目光?
我心中已覺不妙,猛地想到一事,暗中試提一口真氣,果然無法提起。
那香爐之中散出的,竟是迷煙,我一心仰慕的太初先生,竟是設局誘我來此!
我不敢相信,隻是不由自主看著太初先生,想起他那幅令我不眠不休整整看了一夜的字。
如此不俗的手筆,怎會出自如此一個卑鄙之人的手?
他心中既存著害人的念頭,又怎可能寫得出那樣出塵的字?
我看著他麵無人色的臉,竭力鎮定道:“你姓趙,可是趙儲芫的人?”
一聲粗氣短之人道:“非也,他替我家主公霍將軍效力。”一行人來到我麵前,說話的正是為首之人。此人極高極瘦,恐近十尺,與他說話之聲截然相反,麵上籠罩一層森森鬼氣,竟似十殿閻羅手下的鬼差,又偏偏手持一副鐵抓。
霍將軍?霍威?
趙箴整個人如魂魄出竅一般,隻茫然道:“我乃霍威同母兄,先父生前曾屢屢受其父照拂,先父令我此生不可不報。”
我想起他處心積慮地結識我,知我愛書法又以楊凝式真跡相誘,心中惱怒實無法平息,冷笑道:“你要報恩,便將我送上?我又該向誰去報此仇?”
那極高極瘦之人陰笑一聲道:“小將姬青,人稱‘長天王’。林盟主若留得命在,此仇愛向誰報便向誰報。”
趙箴渾身一震,如夢初醒般低聲道:“三郎,我雖害了你,但霍威曾應允我不會傷你性命。”
落到霍威手裏,死恐怕還比不死好。我惱怒愈甚,隻冷笑道:“那我還要多謝你了!”
趙箴不答,過得片刻,道:“猶記當日與三郎探討《蘭亭集序》為何無法重寫,三郎說是心緒已變,我曾說是格局已定。霍威是我異父弟,其父對我父有恩,我不得不報,不得不以我平生知音來報,這便是我之格局,格局既定,再無可逆轉。”
他說罷,猛然向我一跪,我耳中隻聽得一片“碦喇喇”的骨骼碎裂之聲,隨即鮮血自他膝上漸漸滲出。他竟是用這一跪之力硬生生磕碎了自己兩副髕骨!
我一時驚得呆了,眼見他麵上肌肉跳動,顯見是在強忍痛苦。過了片刻,我心中終是不忍,澀聲道:“你這又是何苦?”
他勉強一笑,道:“三郎若覺得我一副髕骨尚不足賠罪,我願再折一臂相償。”
他回首便去抽一名兵士佩刀,但碎了雙膝,難免行動遲緩,那兵士一步退開,他便抽了一個空。
我到此時已分不清對他是惱恨還是憐憫,道:“罷了!或許這是你的格局,也是我的格局。”頓得一頓,又道:“那幅你連夜送來的字,果真是你的手筆麼?”
趙箴麵露羞慚之色,道:“我如此卑劣之人,怎寫得出如此出塵不俗之字?那幅字,是鄉間一位花農所寫。”
我不禁怔住。一邊姬青揮一揮手,兩名兵士上前,將他架走。姬青向我似笑非笑道:“林盟主,這便請罷,我家主公已恭候多時了。”
房門開處,我一眼便看到書案後坐著一人,正執卷讀書。
一個彪形猛漢,身著文士之衫,發束瓔珞金冠,麵敷厚粉,眉間微蹙。
惡名遍天下的虎將霍威,竟作文雅秀士狀。
但這個神態,我好象在哪裏見過。
我的確見過。在荒廢的廣成太子廟裏—繡九章的袞袍,雙手執圭的端秀。在蘇探花家的畫上—紅絨球的金冠,赭黃色的龍袍,麵若敷粉的嬌嫩。眉間的和煦與悲憫,都是發自內心。
這個以毒計殺害蕭芒的前大將軍,竟然在竭力模仿蕭芒!
隻是再厚的□□,也難遮青黑的須根,再雅致的儒衫,也難掩凶蠻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