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乃扼守鄴城的咽喉,關乎北齊存亡,一旦洛陽失手,後果不堪設想。北齊武成帝憂心如焚,急召全國各地軍隊去解洛陽之圍。接到聖旨後,各地軍隊星夜兼程趕到洛陽城外,衝向將洛陽圍成鐵桶的北周人馬。三軍將士奮力拚殺,突破了北周圍城打援的第一道防線,而就在此時,北齊援軍已成強弩之末,再也無力向前挺進。北周軍隊抓住機會,加緊攻打洛陽城,城頭的守軍已徹底絕望,倘若周軍打下洛陽,回過頭來反擊北齊援軍,那麼北齊援軍勢必遭受滅頂之災!
危急時刻,一員白盔白甲的北齊將軍一馬當先,率領五百騎兵殺入了人山人海的北周陣營。這位將軍手持長刀,頭戴一個異常猙獰的麵具,令人望之生畏,他逢人就砍,所到之處鮮血崩濺哭嚎連連,周軍無不四散潰逃。在這位戴麵具將軍的指揮下,五百北齊士兵人人奮勇個個當先,在敵軍中殺出一條血路,迅速攻到了洛陽城下。
此刻,洛陽守軍已成驚弓之鳥,懷疑這支突然趕到的援軍係北周喬裝,因而不敢開城迎接。這當兒,戴麵具的將軍衝城頭高喊道:“我乃蘭陵王高長恭,弟兄們快快打開城門!”
守城主帥道:“事出蹊蹺,為防有詐,請將軍摘下麵具。”他的話音剛落,那位將軍就取下了頭上的麵具,露出一張無比俊美的臉。原來,高長恭因長相過於漂亮,猶如美麗的女子,常常招致敵方輕視,為了震懾敵人,高長恭命人打造了一個猙獰可怖的麵具,每次上戰場前他都戴上這個麵具。守城將士見了戴麵具將軍的真容,頓時歡聲雷動,齊聲喊道:“真的是蘭陵王!真的是蘭陵王!”隨後,他們立刻打開城門,與蘭陵王兵合一處,反擊北周侵略軍。
北周軍隊大敗,十萬人馬瞬間作鳥獸散,從邙山到穀水三十裏範圍內,軍資器械彌滿川澤。
邙山大捷不僅挽救了洛陽,更挽救了北齊,蘭陵王高長恭在此役中聲名大振,成為婦孺皆知的驍勇戰神。有樂師專門為他譜寫了《蘭陵王入陣曲》,在軍中廣為傳唱。
聽皇帝重提這段往事,高長恭頗為動容,道:“身為大齊宗室,報效社稷乃臣份內之責!”
高緯提起酒壺,為高長恭滿斟了一杯酒,道:“話雖如此,但愛卿乃國之棟梁,入陣太深畢竟危險,一旦失利,追悔莫及!”
高長恭大為感動,捧起酒杯一飲而盡,脫口說道:“家事親切,不覺遂然。”
穆提婆和高阿那肱靜靜聽著高緯與高長恭的對話,雖然滿臉堆笑,但他們心裏卻酸溜溜的。高長恭這句話剛說出,穆提婆先是怔了怔,既而兩眼一亮,急切地望向高緯。高緯微一蹙眉,旋即又恢複了和藹可親的模樣。
這頓熊掌宴,直吃到亥時方散。為了表示隆寵,高緯特意命朱洵將蘭陵王送至宮門外。
臨分別時,朱洵看看四下無人,就湊近高長恭低聲問道:“王爺,您是不是喝高了?”
高長恭確實有了七分醉意,聽朱洵話有所指,便反問道:“怎麼?方才我言語、舉止有甚不當麼?”
朱洵道:“家事親切,委實唐突得很!”
高長恭略一沉吟,猛地打了個激靈,驚呼道:“哎呀!我咋會說出這樣的話!”
朱洵悄聲道:“覆水難收,王爺好自為知,但願聖上不予深究。”
這當口,兩個小太監手提燈籠,引著穆提婆和高阿那肱也走出了宮門。
朱洵眨了眨眼睛,對高長恭大聲說道:“王爺醉了,回府早些休息吧。”
高長恭抱了抱拳,大著舌頭道:“是的,是的,小王醉也,這,這就回去睡了!”說罷,並不理睬穆提婆和高阿那肱,跳上馬揚鞭而去。
穆提婆望著高長恭遠去的背影,唇角泛起一絲狡黠的竊笑。
高阿那肱皺眉道:“哼,看把他得意的!”
穆提婆道:“他得意不了幾天了。”
“相爺何出此言?”高阿那肱困惑地盯住穆提婆,“眼下,皇上對他聖眷正隆,咋會得意不了幾天?”
穆提婆道:“在今晚之前或許如此,但今晚之後,情形就迥然不同了!”
高阿那肱沒明白過來,撓著頭皮道:“我愚鈍得很,不明就裏,還請相爺指點。”
穆提婆環顧左右,道:“此處不便講話,你先不要回家,且到我府中一敘,聽我詳細解說。”
高阿那肱點點頭,鑽進轎子,對轎夫吩咐道:“去相府!”
相府和皇宮隻隔著三條街,不過盞茶工夫,兩頂大轎便到了那兒。
穆提婆請高阿那肱在一間密室落座。
屁股剛挨著凳子,高阿那肱就迫不及待地問:“今晚這頓熊掌宴,有啥名堂麼?”
穆提婆道:“沒啥名堂,這是一頓普通的宴請。”
“那麼,相爺為何說高長恭要倒黴呢?”高阿那肱大惑不解。
穆提婆拈著胡須笑道:“因為高長恭得意忘形,口無遮攔,說出了大犯忌諱的狂妄之言。”
“就在熊掌宴上麼?”高阿那肱追問。
穆提婆點頭稱是。
高阿那肱凝神想了想,納罕道:“可是,我沒覺得高長恭在席上說過任何不當之言呀。”
穆提婆斜了高阿那肱一眼,歎道:“哎,你腦子就是缺根筋!”
高阿那肱哈了哈腰,賠笑道:“我冥頑不靈,還請相爺多多開導。”
穆提婆道:“高長恭所說的其它話都無關痛癢,問題出在‘家事親切,不覺遂然’這八個字上。”
“家事親切,不覺遂然……家事親切,不覺遂然……”高阿那肱細細咂了咂滋味,仍一頭霧水,隻得訥訥道,“高長恭乃皇上的堂兄,我沒覺得這話有甚不妥。”
穆提婆又重重歎了口氣,道:“哎,可惜你白白跟了老夫這麼多年!”
高阿那肱惶恐地站起身,打躬作揖道:“卑職蠢笨,實在有負相爺栽培,該死!該死!”
穆提婆擺了擺手,示意高阿那肱坐下,然後解釋道:“高長恭雖是皇上堂兄,但君臣名分在那兒擺著,把征戰疆場的國事說成家事,顯然有鳩占鵲巢的不臣之心!”
高阿那肱這才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相爺所言極是!相爺所言極是!高長恭這麼說,不僅僭越了君臣名分,而且有跟皇上分庭抗禮,甚至取而代之的嫌疑!”
穆提婆含笑點頭,道:“老弟終於開竅了。”
高阿那肱奉承道:“全賴相爺點撥!全賴相爺點撥!”
穆提婆收斂了笑容,恨恨道:“斛律光被誅後,高長恭一直懷恨在心,處處與咱們作對,已成心腹之患,這次咱們一定要抓住機會,竭力遊說皇上,置他於死地!”
高阿那肱道:“高長恭功勳卓著,是國之棟梁,並且手握重兵聲名遠播,僅憑那句話,就能置他於死地麼?”
穆提婆得意地笑道:“正因為功勳卓著手握重兵,他才要死,若換成別人,即便說了‘家事親切不覺遂然’那句話,至多落個妄言之罪。”
高阿那肱道:“相爺高見!相爺高見!”
穆提婆道:“把柄是讓咱們抓住了,但要以此達成心願,還得將這把柄用力往前捅一捅……”說著,做了個使勁猛戳的手勢。
高阿那肱鼓掌道:“對!對!狠狠紮進皇上的心窩去!”
在回蘭陵王府的路上,高長恭反複默念著“家事親切,不覺遂然”這八個字,每念一遍就驚出一身冷汗,深悔剛才自己口無遮攔。因為高長恭很清楚,高緯生性多疑,在他那兒無風也會起三尺浪,何況“家事親切,不覺遂然”這句話確有可玩味之處,倘若穆提婆和高阿那肱進一步向高緯煽風點火,不啻雪上加霜,必將給自己引來殺身大禍。
走進蘭陵王府時,高長恭已麵如白紙渾身汗透。
柳岫雲一直在房中秉燭而坐,靜候丈夫歸來。
為了不讓妻子擔憂,進門前高長恭深吸一口氣,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兒。
但柳岫雲還是瞧出了丈夫神色中的異樣,起身問道:“長恭,你臉色咋這麼差?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高長恭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反問道:“我臉色不好嗎?”
柳岫雲點頭道:“是的,臉色非常難看。”
高長恭搪塞道:“可能是酒喝得太多的緣故吧。”
柳岫雲盯著他的眼睛,道:“可是,你的眼神裏也含著深深的焦慮,這絕不是醉酒所致。”
高長恭避開妻子的目光,道:“我有些疲倦,所以看上去神色沮喪。”
柳岫雲道:“那去洗個熱水澡,放鬆一下吧。”
高長恭“嗯”了一聲,轉身朝浴室走去。
浸在蒸汽氤氳的熱水裏,高長恭渾身的肌肉得到了放鬆,但內心的緊張絲毫未減。
洗完澡,高長恭沒有回臥室,而是換上一席白袍,獨自來到了後花園。他要好好穩定一下情緒,仔細審視當前的形勢,思考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明月中天,月華如水,放眼望去整座後花園枝影婆娑,比起白天另有一番靜謐、飄逸的優雅情調。千百朵綻放的牡丹花頂著晶瑩的露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送來陣陣沁人心脾的暗香。
看著這些嬌豔、柔美的牡丹花,高長恭悲從中來,喃喃自語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話猶未了,眼裏已噙滿了淚。
走到那株喜得貴子跟前時,高長恭想起白天與岫雲的對話,不禁撲簌簌滾下淚來。他身經百戰,在刀尖上馳騁了十餘年,多少次出生入死,早把個人的安危置之度外。他所憂慮的,是岫雲和她腹中的孩子。
柳岫雲是高長恭此生最愛的女人,雖然相處還不足一年,但岫雲已占據他整個靈魂,他可以不顧自己的安危,卻無法坐視愛妻因自己而受到誅連,更何況,愛妻已懷上了他的骨血!
一陣微風吹來,那兩大一小三朵紅花簌簌抖動,幾顆晶瑩的露珠從花瓣上跌了下去。
高長恭伸出手,輕輕愛撫著擠成一團的三朵紅花。想到高緯一慣殘忍暴虐,他的手指不禁顫抖起來,黯然歎道:“岫雲啊岫雲,我該如何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