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溜斷了線的珠子,落在窗前木幾一張白色巧的胡弓上。
胡笳幾不成調。
張軌在王宮前勒馬停住。拓跋綽見貴客盈門,急忙起身相迎,親自為張軌牽馬扶鞍。
張軌是來道別的,他告訴拓跋綽,近日朝廷書信不斷,催他早日回朝複命。他很是不舍離開,思前想後,決定與拓跋兄結為金蘭,從此同生共死。
這令拓跋綽始料未及,他早提過此事,張軌彼時不置可否,他還當張軌無意,不料這回竟主動提出。拓跋綽大喜所望,即刻就要定下結義日子。
張軌道,“拓跋兄且慢,我乃效忠晉室的漢臣,兄長與我結為金蘭,此後便得為朝廷效命,再不能生異心。”
拓跋綽指道,“我拓跋綽自當畢生效忠晉室,子孫如有違逆,必受骨肉分離,家破人亡,手足相殘之苦!”
“好,我若背棄兄弟,當受萬箭桀心。張某人願與拓跋兄結為異姓金蘭,但有朝一日,若你背叛晉室,休怪我不顧金蘭之情!”張軌本有個“張傻”的化名,覺得丟人,隻得搪塞過去。他不敢透露姓名,朝廷若知道一個三品將軍幫著鮮卑人打仗,不得活剮了他。
拓跋綽倒不介意,立即召來卜師,大祭司等人,先在院中起了一把火。卜師將二人鮮血滴在龜殼上,然後置於火堆,一群人圍著火堆起舞,口中振振有詞,折騰好久才停下。大祭司盯著龜紋,對拓跋綽道,乙巳大吉,當結情義。祭司貼近拓跋綽,剛要竊語,被拓跋綽厲聲喝止,我與張兄難道還有見不得人之事?長老盡管便是。
祭司道,卦象有雲,你二人此生不負,但禍亂將起於百年之後。
張軌心下悵然。百年後事,不是他所能左右的。
三日後,拓跋綽召集部落長老、酋長,於王宮中大行結義之禮。
香燭、三牲、銀歃碗、金蘭譜都已備齊,除了戍邊將領,拓跋氏稍有頭臉的人物幾乎全來了。祭告地,飲完血酒,由大長老宣讀金蘭辭,禮算是成了。
拓跋綽贈張軌一匹汗血馬,張軌則用十八名軍士作為交換。張軌叮囑拓跋綽,這些人皆是勇猛之士,必須作為親兵貼身護衛,這樣才能了卻他心中掛念。
拓跋綽連聲叫好。
張軌特地交代,陰館還有百餘兵,居於沙漠汗舊居附近,乃是為保護宅裏的女子,別無他意,請兄長傳令猗迤,行個方便。
拓跋綽心領神會,亦不多問。
翌日,張軌帶著餘下二百餘人,踏上去往涼州之路。
他既無要務,回涼州也無事,一路上走走停停,少了曹曦在旁嘰嘰喳喳,多少有些不習慣。
他路過當年停歇的破廟,廟的另一角也被壓塌,顯得更加破敗。張軌進廟,發現極為驚悚的一幕,裏麵白骨累累,層層疊疊,甚至還有兒頭顱夾雜其間。行凶之人心狠手辣,在殿中央堆起一座丈許高的“骷髏山”,最高處骷髏隻剩半個,背門麵裏,仰望著一座神像。
骸骨皆不著衣,僅殘留零星布片和獸皮,張軌斷定,這肯定是胡人一部。
原來空空如也的底座被擴大了十倍不止,其上赫然矗立著一座狼首人身的神像,狼首嘴巴大開,露出森森獠牙,顯得極盡猙獰,人身手持巨斧,威嚴聳立。神像高三丈有餘,直接廟頂,光線從破洞處傾斜到骷髏山上,反出的白光剛好照見狼頭。
張軌繞著神像端詳,後麵滿刻各種圖形,上麵的太高,他隻能看清最底端的:先是許多人駕著車,趕著牛羊,然後中途有另一支人馬彙入人流,第三幅是許多破碎的人,最後一幅便是骷髏山。線條刻畫的極為粗獷簡陋,張軌隱約猜出,當時一支部落正在遷徙,中途遇到一支敵軍殺來,然後便留下了這些骸骨。那座神像定是凶手所為。
張軌還注意到,有麵牆壁被薄薄削去一層,上麵除了線條,竟有“吐穀渾”的字樣。吐穀渾是誰,張軌並不知。
張軌唏噓不已,北方各族彼此殺伐不止,經常會上演血淋淋的慘劇。在這個世道裏,人不是刀俎,便是魚肉。
他命人搬來柴草,把屍骨厚厚掩住,付之一炬。
熊熊大火映紅半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