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聽沒聽過本王也討厭話多和耍小聰明的人。”
年輕男子拱手,腳尖輕點地麵。
“現在是聽過了,告辭。”
隻見年輕男子身如輕鴻,飛快的退向山林,老者微微搖頭,形影一縱,隻留下那和尚望著深入地麵的腳印張嘴發呆。
年輕男子不用回頭就明白自己已經逃不過了,還是托大了,原本以為最不濟可以脫身,沒料到堂堂的天淵王府之中有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
“王爺不會強人所難,但小兄弟一言不合就走,卻有失偏頗。”
年輕男子背靠著一棵大樹,勉強笑道。
“走又由不得我,這就是不會強人所難?”
“王爺隻是想請你去王府作客。”
樹上清幽幽的傳來一道聲音。
“莫不是小兄弟還要跟我這老骨頭打一架,才肯跟老夫走嗎?”
“打架,還是算了。作客這種事還是要說清楚嘛。”
年輕男子望著自己投射出去的石塊變成石粉灑落在頭上,忍不住咽了口氣。
“那就請小兄弟先睡會吧。”
“誒?喂……”
年輕男子眼前一昏,最後一絲意識慢慢淡去,心中怒罵道這老骨頭下手還真狠。
“王爺,人帶來了。”
老者拱手對著白王道,麵色有些猶豫。
“不過花了這麼多功夫,就為了這個人有些……”
已經換做一襲祥雲青袍的白王端坐在紫檀木椅上,輕啜一口彌漫著霧氣的清茶。
“是不是覺得這人武功不強,輕功又弱,人不出彩,武不高強,沒什麼用?”
老者沒有說話。
白王放下茶杯,歎氣道。
“能讓他送信的人,又豈會無能之輩?更何況,從他接觸和尚,進山林和本王交談,讓你點穴喪失警惕性,若不是你最近武功內力有進步,怕是也察覺不到他的異常。”
“可這小子也就這點出奇。”
老者最終還是說道。
白王站起身來,輕輕拍著老者的肩膀,踱步走出客棧門。
“你可曾見過有幾個人知道本王身份,敢站在本王麵前麵不改色說話的?”
老者神情恍惚。
是啊,這五年隨著王爺走南闖北,拜山尋人,自己卻忘了當初從敵陣中殺出重圍,鮮血布滿全身,聲嘶力竭的王爺;忘了在老王爺逝世後,是小王爺一個人孤身去往京城與廟堂上的狐狸對峙三年,換來一個空有虛名的親王位;忘了小王爺披上老王爺的鐵甲,拿起銀槍去邊塞漠北廝殺整整五年,從未退後一步,哪怕身後無一人。
如今的小王爺再也不是與湯府藍府兩家小兒一起玩耍的少年,而是銀槍赫邊塞,智謀定漠北的白王!
老者搖搖頭,心中暗自苦笑。
自己還真是老咯,混不得這年輕人的天下了。
而被老者心中讚譽的白王此時卻遊蕩在鬆鶴城的青石路上,悠悠然逛著集市,身邊跟著懶洋洋的逸銘。
“怎麼?連跟著你這麼年的老仆都信不過?”
年輕男子打個哈欠仿佛從未被老者打暈過,懶洋洋的說道。
“傾璿請你來跟我好好演戲,你就好好演,別有那麼多問題。”
白王望著玉石攤,一臉笑意的望著老板答非所問的道。
“你就是風頭出太多了,就連我都想瞧瞧傳聞中的白王究竟是何許人,更別說其他人了。”
年輕男子半眯著眼,手指漫不經心的點著後麵。
“看,後麵三個全是衝著你來的。”
“其實我這一年一直都在好奇,是誰將我的身份暴露出去的,而又是誰將我的行蹤泄露出去的,更是誰將我要替當今陛下整頓江湖的。”
白王翻轉手上的玉石,仔細觀摩道。
“想來你已經明白了?”
年輕男子也蹲下身子,衝著老板揮揮手翻看攤上的玉石。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白王丟幾兩銀子老板,不顧老板還想加價的樣子,隨手將玉石拿走繼續走在路上。
“其實我有些羨慕你,沒有廟堂的約束,也沒有江湖裏的規矩限製,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年輕男子搖搖頭。
“不不不,其實沒有約束反而是最大的約束,沒有規矩就是最大的規矩。”
白王看走到無人的角落,展開笑眼。
“你我打個賭,賭今後的武林格局。”
“我覺得這個賭沒有意義。”
年輕男子靠在牆壁上,無可奈何道。
........
這是他與他初見之時,也是他與他最後相處之時。
白王趙遊也沒想到這個年輕男子,會為了這個賭變成了喜怒無常的龍王,也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可知這裏是什麼地方?”
老僧看著少年,眉頭微皺,光禿禿腦袋上的六個戒疤特別明顯。
“這裏....是一間佛寺?”
佛像,僧人,廖妄生若猜不到這裏是什麼地方,便是真有些愚蠢了。
“不錯,那你可知這裏是什麼佛寺?”
老僧接著問道。
廖妄生心中卻有了一絲不詳的預感。
“不知。”
“這裏是來刹寺,我乃來刹寺中比丘,法號,智言。”
老僧仿佛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當老僧平靜的說完這句話後,縱然廖妄生心中早已有了準備,但仍然是難以接受。
“但據我所知來刹寺不是在五十年前的時候被大火付之一炬,這裏怎麼會真的還有一間來刹寺呢?!而且來刹寺又怎麼會出現在千裏之外的幽玄城地界?”
廖妄生的言行有些激動,但老僧卻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樣子。
“如果施主要聽,那就要從貧僧還是一介沙彌的時候講起,故事很長,施主確定要聽?”
老僧第一次單手施禮,稱廖妄生為施主,自稱為貧僧。
“退無路,進不得,反正被困於此,大師如果有興趣講,我便有興趣聽。”
廖妄生歎了口氣說道,然後雙腿盤坐,已經做好了傾聽的準備。
一條幽暗的通道內,老僧在前,少年在後。
故事從老僧的口中緩緩講述而出。
五十年前的天淵陛下還不是當今陛下,而是靠著悍不畏死的天淵卒奪下天下的趙懷煜。
第一任的楚皇沒想到自己的王朝會百年覆滅,最後一任楚皇也沒有料到楚國最後是在自己手上滅亡。
江湖武林中卻在那時已經彌漫著詭異的風波,已經有江湖流言傳出天淵興不過百載,這個流言的人便是天機老人,也是如今天衍一脈輪轉的創立者。
天機老人的來曆很神秘,有人說他是紫薇星派滅派之時遺留下的人,也有人說他是來自神秘的天荒宮,更有人來說他來自來刹寺。至於為什麼有這樣的猜測,因為當時江湖武林中無一人能找到天機老人的蹤跡,紫薇星滅,天荒宮地秘,來刹寺森嚴。
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出現的人。
所以趙懷煜做了一個最昏庸的決定,派禁衛軍來壓山詢問來刹寺交出那個妖言惑眾的天機老人的下落。
雖江湖人最忌諱這番,但當時來刹寺住持慧雲大師並不在意這些,因為那所謂的天機老人並不是來刹寺弟子,也從來不在來刹寺中。
禁衛軍在來刹寺中搜尋了三天三夜,除了藏經閣,來刹寺各處都讓禁衛軍搜了個遍,果然寺中並沒有找到所謂的天機老人,就連一般香客居住的廂房都讓禁衛軍搜查了個遍。
但意外出現了,禁衛軍統領死了。
當時江湖武林中有四門,獨領風騷,分別是太白,真武,五毒,神刀,其中五毒已經投靠於天淵變成了毒幽殿。
禁衛軍統領的胸口插著一柄狹刀。
這柄狹刀與其他的狹刀有一處不同的地方,刀柄上雕刻著一隻鷹,朱紅的漆色塗抹在飛鷹上,這是一隻血鷹,這是一柄來自神刀的狹刀。
若是普通的狹刀刺殺了禁衛軍統領,也要掀起很大的波瀾,更何況這是來自神刀門的狹刀。要知道為何禁衛軍,是皇帝的貼身軍衛方可才稱禁衛軍,是精銳中的精銳,但最重要的一點是禁衛軍代表著天子容顏。
刺殺禁衛軍統領,不就相當於在天子容顏上劃傷一道深深的疤痕。
所以在趙懷煜下旨之前,慧雲方丈已經坐於京都城門中,不吃不喝,一月之後圓寂而亡。
慧雲方丈之所以要如此做,因為那名來自神刀門的狹刀主人,是由慧雲方丈親自迎請進的廂房。
狹刀現,可狹刀的主人卻已經失蹤了。
所以隻有慧雲方丈一人承擔趙懷煜的怒火。
但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豈又會緊緊一人能平息掉趙懷煜的怒火?
所以神刀門四崩五裂,堂堂四門之一的神刀門便就突然崩塌。
沒人知道原因是什麼,哪怕有人知道也不會說出口。
沒了慧雲方丈的來刹寺並沒有亂,很快達摩院內便出來一位與慧雲方丈資曆相仿的師伯,成了來刹寺方丈。
而這來刹寺方丈也是後來金剛寺的方丈。
廖妄生聽到這裏不免大驚。
“來刹寺的方丈怎麼會是金剛寺的方丈?雖說金剛寺在楚時聲名不顯,但金剛寺卻也是存在許久的古寺。”
老僧盤膝閉目道:“或者說我這慧能師伯,本就是金剛寺的沙彌。”
廖妄生沉默了。
老僧緩緩轉過身,他的裸露的背後全是燒痕,觸目驚心。
“我與其他師兄弟在珈藍殿的師叔帶領下,衝進藏經閣搶回了不少佛經書籍,但有些卻被大火燒得幹幹淨淨。等我們出來的時候,寺中到處一片廝殺聲,怒喊與慘叫聲,原來不知什麼時候,朝廷的軍隊已經衝進了寺中,與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武者廝殺在了一起,而我們這樣僧侶無論幫哪一方,都隻剩下死。”
老僧睜開眼,廖妄生這才注意到這老僧的一隻眼已經瞎了。
“那你們最後...怎麼跑出來的?”
“就如同你心中猜測那般,有一夥武林中人闖進了寺中,救下了我與一眾師兄弟,而師叔師伯為了掩護我們,圓寂於來刹寺。這夥武林中人便是如今幽玄城中的幽,玄,韓,陸。他們不僅救了我們,而且更幫忙我們重修佛寺。”老僧緩緩說道。
“但這也太巧了吧?而且他們幫你重修佛寺,但我來幽玄城根本沒有聽聞這裏有佛寺,翻遍書籍中也沒講過幽玄城有修繕過佛寺。”
廖妄生心中總感覺麵前盤坐老僧說的故事有些不對勁,但始終卻不知道哪裏不對勁。
“因為他們幫我們修建的佛寺在地底。”
老僧輕歎一聲。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況來刹寺如此重寺,楚已滅,瑾當興,舊國古寺如何能露麵於世間。”
老僧緩緩搖頭,麵有苦笑。
“中天域的佛寺與道觀皆是舊楚遺留下的,天淵對於佛道這兩方麵並不排斥,佛家本就出塵不沾染世事,道家更是講究清靜無為,世人皆知如今明帝要治的是武林,而不是這些佛寺。”
廖妄生終於知道心中的不對勁是什麼了,他在中天域逗留過一段時間,也曾在玉府書苑內翻查過一些書籍,天淵是對於佛寺道觀沒有任何抵觸的,而這件事從天淵之初便已經公布於天下,並且佛寺道觀之內從未兵伐相見。《天淵楚爭》中更是寫道,曾有瑾百兵而退佛寺道觀外百步,禮僧而拜佛,尊道而知俗,故而瑾攻東域與西域,並未受到太多民意抵抗,因為這兩域本就是佛道聚集之域。隻是後來天淵立國,佛道遷移中天域,方才讓東域和西域的香火減少了許多。
“不知法師法號?”
廖妄生思慮片刻,並沒有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而是頓了一下詢問麵前老僧的法號。
“覺了,萬事了了。”
老僧低頭。
“覺了大師,您在這地底呆了多少歲月?”
廖妄生問道。
老僧抬了抬頭,看不到天空,依舊是岩頂。
“自五十年前來刹寺付之一炬之時,便已經一直在此地未動。”
廖妄生一愣,心中突然出現了一絲怒火,“那您的吃食如何處理?”
“以蟲螽為食,以地水為飲。以蟲螽為食,老僧便已經犯了殺戒,故而鎮守這來刹寺山門外,以罪身而守。”
老僧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麵容悲苦。
“覺了大師,你難道就沒有懷疑幽玄城的那四家對你們根本就是毫不在意?!為的無非是來刹寺的古籍和心法!他們幫你們修建佛殿,卻又把你們囚於地底,又把表麵的佛殿的佛統統撤掉,換成所謂的眾生殿,登高殿,你們可曾知道?!”
廖妄生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
老僧合十的雙手微微顫抖,許久才緩緩說道:“小施主,你可知那些與我一起遷移來的師兄弟們,如今還剩幾人?”
廖妄生搖了搖頭。
“不知。”
“唯有老僧一人爾,”老僧閉著眼,但麵容似乎露著一絲欣喜,像是看到了什麼,“老僧愚鈍,在來刹寺修行數載,也不過一介沙彌。來到這裏,方有輩分最大的師兄替我受了戒。往後的歲月裏,師兄弟接連圓寂,有的是因為頓悟,有的是因為走了出去,有的是因為走進了來刹寺。走出去的沒有回來,走進來刹寺的也沒有出來,頓悟的也沒有醒過來。在地底,不知歲月,不知星辰,唯有身邊的一個個人逐漸圓寂,老僧愚鈍卻始終不明白。”
“但現在老僧明白了。世間紛擾,武林崇武,朝廷崇權,世間之人皆為利紛紛擾擾。小施主你不是我第一個碰見的活人,但老僧相信你會是我最後碰見的。”
廖妄生忽然意識到了不對,突然一股狂風將自己吸到老僧身邊,老僧幹枯的手掌對著廖妄生。
“老僧枯坐這山門道路幾十哉,有人路過交手,有人經過詢問,有人仰頭大笑,有人低頭苦悲,卻無一人與老僧盤膝而坐,講講外麵的世界,聆聽老僧心中之言。來刹寺早已是座枯寺,裏麵什麼都沒有,有的隻有眾多舍利。”
廖妄生隻感覺到體內源源不斷湧盡雄厚的內力,腹部丹田更是在瘋狂的運轉。
“來刹寺早該亡了,在五十年前就已經亡了,師兄弟都已經悟了,老僧卻現在才悟,真是愚鈍。”
覺了的氣息逐漸微弱,反而廖妄生的氣息逐漸高漲,終於廖妄生能推開覺了的手掌之時,卻發現覺了早已經僅存一絲氣。
“稽首本然淨心地,無盡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湧香雲,香雨花雲及花雨。寶雨寶雲無數種,為祥為瑞遍莊嚴。天人問佛是何因,佛言地藏菩薩至三世如來同讚歎。十方菩薩共皈依,我今宿植善因緣稱,揚地藏真功德慈因積善,誓救眾生,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智慧音裏,吉祥雲中,為閻浮提苦眾生,作大證明功德主。大悲大願,大聖大慈,本尊地藏菩薩摩訶薩。”
覺了的最後一絲氣還是沒能頌完地藏經,廖妄生握住覺了幹枯的手心久久未語,許久才緩緩抱起已經輕若鴻羽的覺了,刹那間已經到了來刹寺的山門外,身後隱隱約約還帶著些虛幻的殘影,伸出左臂,左掌對著中間的一座巨大的石門,轟隆一聲,石門震裂,就連門後的佛像都微微輕顫。
“覺了大師,我能做的便隻有這些了。”
廖妄生低下頭,看不清廖妄生現在的表情,他輕輕的將覺了放進這來刹寺內,再接連兩掌,將來刹寺的另外兩座石門震裂,最後兩臂一揚,雙手不知拍出多少掌,將三座石門轟碎,頭頂漸漸有灰塵落下,地麵開始搖晃,似乎這個通道眼見就要塌了,廖妄生靜默看著這被自己轟碎的來刹寺山門,閉著眼似是想一同深埋於地底。
頭頂的碎石落下,通道坍塌。
北域幽玄城青玉山,山體滑坡,地麵塌陷,所幸滑坡之地與地麵塌陷之地無多少房屋,並沒有造成多少人傷亡,也沒有什麼太大損失。
當今陛下明帝坐在禦書房中,手裏拿著一封奏折,麵容不怒自威,海公公侯立在明帝身邊,低頭不敢多語。
京都陽光甚好,一縷陽關穿透禦書房的窗牖,依稀能看到奏折上的尾端落款寫著兩字,玉虛。
“幽玄城的事,讓他們不要插手。”
“諾。”
一封懿旨從禦書房內傳出,緊接著傳到了不遠處一座獨院內,獨院內片刻便紛飛出幾隻鷹隼與白鴿,還有幾道人影縱越在皇宮屋簷上,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田田穀傳出,幽玄城,來刹寺現。
一時間,天淵江湖中,人流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