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貞觀禮是采用“郊祀既畢,收取玉帛牲體,置於柴上,然後燔於燎壇之上”的先祭後燔,顯慶禮卻是根據“周人尚臭,祭天則燔柴,祭地則瘞血,宗廟則焫蕭灌鬯,皆貴氣臭,同以降神”(《舊唐書》卷二三《禮儀三》。)的理論實行先燔後祭。這一問題在玄宗定封禪儀時再被提出,《新唐書》卷二〇〇《康子元傳》簡單記述了其過程:
玄宗將東之太山,(張)說引(康)子元、(侯)行果、徐堅、韋絛商裁封禪儀。初,高宗之封,中書令許敬宗議:“周人尚臭,故前祭而燔柴。”說、堅、子元白奏:“《周官》:樂六變,天神降。是降神以樂,非緣燔也。宋、齊以來皆先嚌福酒,乃燎,請先祭後燔如貞觀禮便。”行果與趙東曦議,以為:“先燎降神,尚矣。若祭已而燔,神無由降。”子元議挺不從。說曰:“康子獨出蒙輪,以當一隊耶?”議未判,說請決於帝,帝詔後燔。
這裏諸人對降神是以樂還是燔燎進行了辯論,表麵上似乎先燔後燔隻是儀式不同,但涉及是否遵從“尚臭”的原則,問題決不是如此簡單。其傳曰:康子元,越州會稽人。仕曆獻陵令。開元初,詔中書令張說舉能治易、老、莊者,集賢直學士侯行果薦子元及平陽敬會真於說,說藉以聞,並賜衣幣,得侍讀。子元擢累秘書少監,會真四門博士,俄皆兼集賢侍講學士。康子元、敬會真等都是專治周易、老、莊的道學之士,因此定“後燔”未必是專采儒家學說。有一點可以肯定,即道教極端反對殺生和血祭,從道學家的觀點出發,以“尚臭”出發的燔燎迎神不符合道教原則,否定它就意味著否定儒家以葷血氣味迎神的根本。康子元堅持用《貞觀禮》,是因它與道教理念尚能相容,所以儒家祭祀之下其實已被偷換了概念。事由玄宗最後決定,且“事後太常卿寧王憲奏請郊壇時祭,並依此先奠璧而後燔柴,瘞埋,製從之”,表明皇帝已接受其觀點並將之推廣於一切郊天之儀。玄宗與道士的關係可以追溯到即位初與葉法善等人的交往。(參見《冊府元龜》卷五三《尚黃老一》玄宗開元八年條注。)
但康子元、敬會真是首次作為道學之士被引入集賢院,通過侍講而向玄宗傳播老莊。此外,玄宗周圍的學士們也多是好道儒生,如玄宗在東巡途中征召徂徠山隱居道士王希夷,就令張說“訪以道術”(《冊府元龜》卷七八四《總錄部·壽考》。);韋絛、賀知章都能製作道教樂曲(《新唐書》卷二二《禮樂一二》稱“帝方浸喜神仙事”,詔道士司馬承禎、李會元與賀知章製道曲,後太清宮成,韋絛也為製曲。)。賀知章本人是舍宅為冠的道士(參見《新唐書》卷一九六《隱逸傳》。),而韋絛開元末祭名山,訪隱民,也將著名道士薑撫引薦給玄宗。(參見《新唐書》卷二〇四《方技·薑撫傳》。)所以從封禪的提出,乃至儀注的討論和頌文等,上述諸人對玄宗的意圖都是心領神會。儒生好道可能更容易促進儒、道二者在理論上的合流,但是封禪對於玄宗來說,卻擴大了與道學家和道士的接觸,從而在誇耀帝王功德和營造盛世的同時,更繼續了武帝的神仙說,將修仙得道、長生不老作為自己最大的願望和追求。封禪中還有一些用物也是與帝王的長壽願望和神仙追求有關的。
例如,從秦始皇、漢武帝開始,封禪中都要使用玉牒、玉冊等。《冊府元龜》卷三六《帝王部·封禪二》記施敬本奏,“今尚書令奉玉牒是用漢禮”。又記玄宗所用玉牒、玉冊,皆刻玉填金為字。當玄宗問玉牒之文,前代何故秘之時,賀知章答以“玉牒本是通於神明之意”,並說它與“前代帝王所求各異,或禱年算,或思神仙”的微密事有關,所以玉牒有皇帝私下向神明請求長壽和成仙的用意,這與儒家祭祀所用祝版作用又不甚一樣。所以玄宗雖用“朕今此行,皆為蒼生祈福,更無秘請”的說法及將玉牒出示百僚來遮蓋這一目的,顯示自己的無私,但結合皇帝受太一神策種種,其原意並不能抹殺。玉牒、玉冊既然是意在通仙,則與道教的關係便不難理解。雷聞《唐代道教與國家禮儀——以高宗封禪活動為中心》一文已指出,早在高宗乾封中,已經開始在封禪的同時直接使用道教的投龍奠玉儀式。而“先秦時期祭祀山川的玉版與目前發現的唐、宋封禪玉冊及唐以來道教投龍簡之間的相似性”(《中華文史論叢》第68輯,70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並參見李零:《秦駰禱病玉版的研究》,見《國學研究》第六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李零:《入山與出塞》,載《文物》,2002(2)。)也為論者所發現。據一些金石材料來看,武則天時代和唐玄宗時代,對包括泰山、嵩山在內的一些嶽瀆祭祀也多有投龍儀。(參見雷聞:《五嶽真君祠與唐代國家祭祀》,收於榮新江主編:《唐代宗教信仰與社會》,65~83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舊唐書》卷二四《禮儀四》稱“玄宗禦極多年,尚長生輕舉之術。於大同殿立真仙之像,每中夜夙興,焚香頂禮。天下名山,令道士、中官合煉醮祭,相繼於路。投龍奠玉,造精舍,采藥餌,真訣仙蹤,滋於歲月”,可見在後來的名山祭祀中,令道士、中官采用道教儀式已是常事。盡管此次玄宗封禪尚未見有投龍儀之記載,但正式大典中所用玉牒、玉冊顯然與道教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