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之武功,彪炳於史冊,而班固在讚中竟諱言其事,這自有其深刻的原因。趙氏就此提出疑問是有道理的。因為對武帝的武功,有褒有貶,由來已久。早在宣帝時夏侯勝就說: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漢書》卷七五《夏侯勝傳》。)
其實這並非一人的想法,應該說在武帝謝世不久就出現這類的說法,而且相當的普遍,最明顯的無過於《鹽鐵論》一書,書中有大夫和賢良文學雙方激烈的爭辯。賢良文學對武帝的武功予以猛烈的抨擊,茲舉下麵兩例:《國疾》: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安。其後,邪臣各以伎藝,虧亂至治。外障山海,內興諸利,楊可告緡,江充禁服,張大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西域》:乃大興師伐宛,曆數期而後克之。夫萬裏而攻人之國,兵未戰而物故過半,雖破宛得寶馬,非計也。當此之時,將卒方赤麵而事四夷,師旅相望,郡國並發,黎人困苦,奸偽萌生,盜賊並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然後遣上大夫衣繡衣以興擊之。
賢良文學以為,武帝雖立大功,但所付代價太大,使政府和社會承受重荷,幾乎要接近於崩潰的程度。意思是武帝過大於功,如果能崇文修德,天下就可以太平無事,具體地說,對待匈奴應采取以德服人的策略,甚至以為可通過和親政策來緩解和匈奴的矛盾。並責怪王恢謀伐匈奴而挑起禍端。
這種看法迂腐而帶有書生氣。因為根據曆史的教訓,和親並非萬能良藥,隻在一定的條件下可起些作用。而且當時誰都明白,匈奴人並不因和親而滿足,反而是得寸進尺。大夫在駁斥文學時就提到這點:《結和》:漢興以來,修好結和親,所聘遺單於者甚厚;然不紀重質厚賂之故改節,而暴害滋甚。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懷,故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功勳粲然,著於海內,藏於記府。何命“亡十獲一”乎?可見武帝深知和親之路走不通,迫於客觀形式,隻有訴諸武力。文學反對動武的原因是,怕“失”是“得”的十倍。大夫則譏刺文學是“知文而不知武,知一而不知二。故君子篤仁以行,然必築城以自守,設誡以自備,為不仁者之害己也”(桓寬著,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八,《和親第四十八》,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大夫特別強調,武帝“用兵非徒奮怒也”,而是為了“匡難辟害”,以為“黎民遠慮”(《鹽鐵論》卷八,《結和》。)
這話乃是對文學的短視觀點的譏刺。現在需要探討的問題是,為何班固貶低武帝的武功?他在《武帝紀》的讚裏回避了對武帝武功的看法,但在《漢書·匈奴傳》的讚語中明白地表達了他的論點:“當孝武時,雖征伐克獲,而士馬物故亦略相當。”其實這和文學的意見如出一轍,即得不償失。而且他還解釋,在對武帝武功的看法上,“總其要歸,兩科而已。縉紳之儒則守和親,介胄之士則言征伐,皆偏見一時之利害”。他說的也不完全對,一是支持武帝動武的並不局限於武人,二是儒生也並非都是主張要和親的。當然,班固受到曆史上儒生的影響可以肯定,但現實對他的影響還是不小的。東漢和西漢有較大的差別,主要是國力強弱的不同。史稱光武帝“久厭武事”,當時“天下疲耗”,偃武修文亦時勢之必然。朝中公卿大臣皆主張對匈奴采用緩和的策略。如章帝時尚書宋意上書雲:
光武皇帝躬擐金革之難,深明天地之界,故因其來降,寵立以為單於,羈縻畜養,邊民得以休息。(袁宏撰,張烈校:《後漢紀》卷一二《孝章皇帝紀下》章和元年條,北京,中華書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