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唐人的“文景之治”評價中,多見以唐代帝王相比附者。

例如,楊炯《公卿以下冕服議》讚頌唐太宗功績,以“文景”事業相比況:“今上以緯地經天之德,漢稱文景,周曰成康,講八代之樂,蒐三王之禮,文物既行矣,尊卑又明矣,天下已和平矣,萬國已鹹寧矣。”(《全唐文》卷一九〇,北京,中華書局,1983。)裴垍《賢良策》寫道:“至漢文及我太宗皇帝,皆不以寶位自矜,不以洪業自恣,率身以政,禦物以仁。”(裴垍:《賢良策》,見《增注唐策》卷一。)所謂“不以寶位自矜,不以洪業自恣”,正是上文說到的“恭儉”之“恭”。白居易有同樣的論說,將同代帝王唐太宗、唐玄宗與西漢文帝、景帝並論:“炎漢勃興,奄有四海,僅能除害,未暇化人。迨於文帝、景帝,始思理道,躬行慈儉,人用富安,禮讓自興,刑罰不試,升平之美,鄰於成康,載在《漢書》,陛下熟聞之矣。降及魏晉,迄於梁隋,喪亂弘多,殆不足數。我高祖始建區夏,未遑緝熙,迨於太宗、玄宗,抱聖神文武之姿,用房杜姚宋之佐,謀猷啟沃,無怠於心,德澤施行,不遺於物,所以刑措而百姓欣戴,兵偃而萬方悅隨,近無不安,遠無不服。雖成康、文景,無以尚之。載在國史,陛下熟知之矣。然則周秦之亂極矣,及文景繼出,而昌運隨焉。梁隋之弊甚矣,及二宗嗣興,而王道融焉。若謂天地生成之德漸衰,家國君臣之道漸喪,則當日甚一日,代甚一代,不應衰而複盛,澆而複和。必不爾者,何乃清平樸素之風,薄於周秦之交,而厚於文景之代耶?順成和動之俗,喪於梁隋之際,而獨興於貞觀、開元之年耶?由斯言之,不在時矣。”(《白氏長慶集》卷六二,《風行澆樸》。)

這種似乎已經形成文字習慣的以同代帝王與“文景”的比附,說明了什麼問題呢?這種言論,是真心崇敬的表露嗎?或者隻是使用了標榜往古以批判現實的策略呢?或許這樣的分析是有合理性的,即發表這些評論的人,試圖以“文景”的德政作為現世當政者的榜樣,內心也期望以“文景”事跡形成對現世當政者的約束。

李德裕還曾經寫道:“暨漢之文景,尊奉黃老,理致刑措,時稱大康。開元中元(玄)宗經始清宮,追尊元(玄)祖,闡繹道要,遂臻治平,六合晏然,四十餘年。”(李德裕:《宰相再議添徽號狀》,見《李衛公會昌一品集》卷一〇。)以“開元中元(玄)宗”“追尊元(玄)祖”與“漢之文景,尊奉黃老”相比照,這種附會,是試圖在政治哲學和宗教學之間尋找另一種文化共同點。釋貫休有詩雲:“曾親文景上金鑾,語共容成語一般。久向紅霞居不出,若非清世見應難。滿藥熟分仙盡,幾局棋終看海幹。略問先生真甲子,隻言弟子是劉安。”(釋貫休:《贈軒轅先生》,見陸永峰校注:《禪月集校注》卷二一,成都,巴蜀書社,2006。)詩句稱“曾親文景”,將自己所生存時代與文景之世間的時間距離在想象中消泯,自然又是另一種境界了。

《史記》卷一〇《孝文本紀》這樣讚美“文景之治”的成就:

“漢興,至孝文四十有餘載,德至盛也。”《新唐書》卷二《太宗紀》如此頌揚貞觀之治的成功:“自古功德兼隆,自漢以來未之有也。”“盛世”的形成,似是說主要在於執政集團“德”之“盛”。

杜甫《送重表侄王殊評事使南海》詩說貞觀時事,有“盛世垂不朽”(杜甫撰,郭知達集注:《九家集注杜詩》卷一五,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句。透露出唐人的“盛世”觀。回顧曆史,應當說,所謂“盛世”與“衰世”相比,大略比較安定,可以給予民眾以較寬鬆的生存空間,給予社會以較有利的發展條件。曆史上多次形成的所謂“盛世”,常常是執行比較合理的政治原則,成功地調節階級關係,完善社會秩序,而終於得以實現的。

但是,另一方麵,如白居易“官家道傍德政碑,不鐫實錄鐫虛辭”(《白氏長慶集》卷四,《青石》。)詩句所說,我們考察涉及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有關現象,應當穿破表征透視其真質。正如魯迅所指出的,曆史上“人的言行”,在明處和暗處,“常常顯得兩樣”,古來帝王們炫示“盛世”的種種政治宣傳,其實往往是“黑暗的裝飾”,“是人肉醬缸上的金蓋,是鬼臉上的雪花膏”( 魯迅:《夜頌》、《準風月談》,見《魯迅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