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德澤施行,不遺於物,所以刑措而百姓欣戴,兵偃而萬方悅隨,近無不安,遠無不服,雖成康、文景,無以尚之”,在“文景之治”之後創造另一“盛世”“貞觀之治”的唐太宗李世民,在以合理政策施行“德澤”之外,也喜好妄自誇飾的政治虛榮。例如,貞觀二年(公元628年)京師發現蝗災跡象,唐太宗竟手捉蝗蟲而吞食之,宣稱:我寧願讓你食我的肺腸,也不願讓你食百姓之穀糧。李贄《史綱評要》就此批注:“沽名。”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唐太宗令將魏徵包含政治批評意見的奏疏列於屏障,並錄付史館,宣稱以此“使萬世知君臣之義”。李贄又有批注:“太宗到底有沽名之念在。”唐太宗問記錄自己言行的《起居注》的執筆者褚遂良:朕有不善,卿也記錄下來嗎?李贄又批注:“太宗好名之心,逗漏於此矣。”唐太宗看到記載六月四日玄武門之變自己殺害兄弟的情節語多微隱,對房玄齡說,古時周公殺管叔、蔡叔,是為了安定周室;季友鴆殺叔牙,是為了保存魯國。我的行為也大體相類。史官不必忌諱,可以削去浮辭,直書其事。李贄批注:“若無周公、季友在前,決要刪去矣。好名者之心固如此。”李贄還寫道:“讀史至唐文皇,亦覺心開目明。其從諫處雖出好名,正所謂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也,不猶勝於愎諫者耶?”說唐太宗的“從諫”出於“好名”,有表演性質,但是畢竟優於根本拒絕諫言的剛愎之主。而夏商周以來的帝王,其實沒有不“好名”的。(參見李贄:《史綱評要》卷一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李贄所指出的以虛偽表演博取“浮辭”的“好名”、“沽名”的動機,是我們在讀史時可以時常發現的。有的西方史學家曾經指出,在中國古代,“國家的主宰們由於掌握著極權力量,所以很容易維持最適合統治者的宣傳條件”。“專製者可能把他們的政權描述為仁慈的政權,但是實際上,即使在最順利的情況下,他們也總是力求達到對自己最適宜的、而不是對人民最適宜的理性條件”。這種政治體製的特征,“是仁慈的形式和暴虐的實質”(參見李贄:《史綱評要》卷一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我們在討論古代“盛世”“仁慈的”特點時,不能不注意這一情形。
後人評說“文景之治”,也有不盡符合曆史真實的情形。如有人說“文景”時代已經抬高了“儒術”的地位:“炎漢勃興,更修儒術,文景已降,禮樂複彰,化致升平,治幾刑措。故西京有六學之美,東都有三本之盛,莫不紛綸掩藹,響流無已。”③對照曆史記載,可知前引“漢之文景,尊奉黃老”之說,更為切近史實。唐人對“文景之治”的評價,也有類似的情形。如前引《史記》卷一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司馬貞《索隱述讚》:“降及文景,代有英王。魯恭、梁孝,濟北、城陽。仁賢足紀,忠烈斯彰。”我們看到,盡管“文景”時代出現過所謂“忠烈”、“英王”,但是西漢一代最大規模的內亂——吳楚七國之亂,也正是發生在漢景帝時代。
《宋史》卷一五六《選舉誌二》記載,有人曾經對科舉考試的命題內容提出批評:“今之論史者獨取漢、唐混一之事,三國、六朝、五代為非盛世而恥談之,然其進取之得失,守禦之當否,籌策之疏密,區處兵民之方,形勢成敗之跡,俾加討究,有補國家。請諭春官:凡課試命題,雜出諸史,無所拘忌……”這樣的意見,得到采納。通常論史者隻注重漢、唐大一統時代的成功,而“三國、六朝、五代為非盛世而恥談之”,其實,在這樣的非盛世的時期,有關政治決策所謂“進取之得失,守禦之當否,籌策之疏密,區處兵民之方,形勢成敗之跡”等,如果認真研究總結,也是可以“有補國家”的。這樣的意見,其實點明了傳統“盛世”觀的一種偏見,就是說,隻有所謂“漢、唐混一”這樣的公認的“盛世”才體現了政治的成功,隻有這樣的“盛世”才實現了曆史的進步。事實上,曆史的真實告訴我們,在“三國、六朝、五代”等“非盛世”的時代,往往也可以實行重要的改革,推行必要的善政,實現曆史的進步,也是可以提供許多“有補國家”的寶貴經驗的。關心政治史的人們,在進行有關思考時,應當“無所拘忌”,不要受傳統成見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