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住的涼亭(1 / 3)

大學是一所普通的大學。依山傍水,教學樓、宿舍、食堂、圖書館、草地、池塘,一切應該有的東西排列得中軌中矩。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批又一批的學生來了又走,留下一些故事被人回憶或被人遺忘。

我第一次來到這所學校,高年級的同學帶我參觀每一個地方。新修的外語角,具有現代氣息。轉個彎,是外國語學院大樓前的草坪。零零散散坐著幾個看書的學生。再往角樓走一點點,*近上山的路,我看見一個奇怪的建築。

是個六邊形的房子,沒有門,沒有窗。房頂倒是可以看出當年的雕梁畫棟,勾心鬥角,但現已經顯出一派頹唐。六根柱子紅漆斑駁。奇怪的房子沉默地立在樹蔭下,和煦陽光的透出一種腐爛潮濕的陰險。

“這是什麼?”我指著房子問學長。

“不知道,我剛來的時候就有了。當時也很奇怪,又不像傳達室又不像座亭子。誰也不知道弄個這樣的怪東西在這裏幹什麼,跟這大樓草地不搭配啊。”學長慢慢,“不管它,我再帶你去看看圖書館,我們學校的圖書館在全省可是最大的。”

我回頭看了那建築一眼。一隻鳥從樹上斜斜地飛到房簷一角,突然像觸電一樣炸起來,驚慌地拍打著翅膀飛上橫衝直撞,發出尖利的一聲慘叫。

鳥的恐懼傳染了我。陽光下,我為那所奇怪的建築激起一聲雞皮疙瘩。我覺得,那沒窗沒門的房子內,有一雙眼睛再看著過往的每一個無知的人。

四年的大學生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一半。每重複同樣的事情,上課,打飯,自習,上網,有時間談談戀愛……

連那種感覺也漸漸淡下去……那種感覺,在我進到這所學校,看到那所角樓前的奇怪房子後就有了。每上課放學我都要從那所奇怪的房子前經過好幾次,每次經過,我都覺得全身莫名其妙不自在。來怪異,雖然大家都不,但我看得出每個人在潛意識中,總是對那所房子存著一絲戒備。譬如,大家的單車都不會停*在那所房子邊上,哪怕草坪其他地方沒有停車的位子了,同學們的單車卻是寧可放在大路邊等著紀律糾察員來查。又譬如,晚上出來約會的男女,放著這片草坪大好場所不用,也要找其他地方。晚上上山散步的人,不論學生老師,下山的時候,是不會從外國語學院角樓草坪那條路拐下來。……有一種情緒默默地傳達在眾人之間——那就是對那所房子的恐懼!這大概是“集體無意識”的表現吧!

可是,時間可以慢慢磨滅鈍化一種感覺,何況這種感覺從來不曾清晰。雖然不去*近那所房子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但我已經慢慢忘卻了那種模模糊糊的恐懼。

直到有一。

那一陣子,省裏搞“愛衛”活動,所有街道住宅單位都在進行清掃。我們學校也全體動員大搞衛生。每個班都分配了衛生責任區,每要清理一次,院裏還要派人檢查。

不幸我正是我們班的衛生委員,這個時候隻有身先士卒帶領同學們搞衛生。雖然這很無聊,也很形式化,但班長鄭重交待我:至少不能被我們院團書記找岔子。因為那廝管著學生工作,成價我們班(我們是國家基地試驗班)的同學都是書呆子不管院係大事,對我們橫挑鼻子豎挑眼。這次我們班要是表現不好,他就會卡我們的入黨名額。

我們班的衛生責任區是角樓,任務不重,拖拖地擦擦樓梯欄杆就行。第一,我叫上我們寢室幾個同學,胖子,瘦子和炮兵,下午放學後,把角樓弄個幹淨,等著來人檢查。

幾個人正閑聊著。遠遠看見團委主席昂著頭走過來。這家夥姓楊,長得白淨斯文,就是令人討厭,我們私下叫他“羊毛”。羊毛徑直向我們走來,一臉嚴肅地道:“李啊,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啊!”

“怎麼了我?”怎麼了我,真是的。

“你們班責任區沒搞幹淨啊!”

“這不挺幹淨嗎?”我環顧角樓,地上水擦過的濕跡還沒幹呢。

羊毛頭昂得更高了,這使得他根本不看著我話:“外麵草坪那個亭子周圍,你搞過沒有?”

“……”我一時無語,“那不是三班的責任區麼?”

“三班負責的是教學樓的大堂和大堂前的草坪,你們負責角樓和腳樓前的草坪,明白嗎?”

*!我想當時我和胖子他們幾個心中不約而同的罵出這一句。

“走吧!”看見羊毛看著我的眼光越來越嚴厲,我把垂頭喪氣的胖子他們叫過來。那仨拎著掃把撮箕,大歎著氣從不動聲色的羊毛身邊擦過,來到角樓外。

我們動手清理起來。來到草坪那房子背陰處,我眼前立刻感到一陣模糊的昏暗。看來這個地方常年不曾打掃,經年的落葉漚入潮濕的土地,發出腐爛的氣味。我用掃帚一撥拉,一隻死掉不知多久的鳥屍挺著一塌糊塗的肚皮跳入我的眼簾。我定睛一看,那蒙著一層白翳的半睜半閉的眼睛好似正斜睨著我,微微張開的喙陸出一個嘲笑的表情。

一種熟悉的恐懼電流般襲入我的神經——我突然發覺,我是不是第一次和這所怪異的房子這麼*近!我的胳膊與它冰冷的水泥牆壁隻有幾存之隔!我呆立在一片腐葉中,四周的恐懼潮水般向我湧來……

“李!!”身後一個低緩的聲音,差點讓我驚跳起來,我回頭一看,羊毛正站在角樓的窗口,目無表情地盯著我,“李,把這亭子的柱子用水洗洗,太髒了。”

“可是楊老師,這,這怎麼洗啊,有必要嗎?”我反對。

這時已經黃昏了,羊毛的一半臉淹沒在陰影中,他的目光在鏡片後模模糊糊。“不存在必要不必要的問題,這是個衛生死角,你們實驗班的同學不要拈輕怕重。”

***!我心裏罵著,去你奶奶個熊,總有一我會死在你手裏。真是我的災星。

我轉出那房子背陰處,見那三個朋友正裝模作樣地撿著廢紙。不耐煩地命令他們去提水。仨自然又是罵罵咧咧。水提來了,我打濕抹布,擦起那斑駁的柱子。

擦起來手感很不對勁,滑溜溜的。那柱子表麵好像糊了一層鼻涕狀東西,暗紅暗綠的分辨不出顏色,好像是紅漆和青苔混在了一起,但那紅紅得很惡心,一擦下去,油油地從柱子細的裂縫中滲出來,怎麼擦都擦不完。我回頭看看角樓,窗口已經空了,羊毛不知什麼時候走了。我才一甩抹布,罵出聲來:“變態哦!死這羊毛鱉!”

那仨也停下來。瘦子:“這什麼鬼房子,惡心。”炮兵道:“我不喜歡這裏。”

我也是。我想大家都是。大家突然沉默下來。因為我們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了彼此的想法。

我沒話找話:“羊毛這是個亭子。我現在才發現這真的是個六角亭。其實看看就知道了,明顯是亭子嘛!我竟然兩年了沒看出來。”“*,我也是發現自己的蠢,兩年看不出這是個亭子。”“我也是。我也是。”大家符合著。——突然,大家又都不話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若是個亭子,把它封起來幹什麼?!

我驀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我兩年來一直恐懼這個地方的原因正是如此!兩年前我第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座亭子,是座被封得死死的亭子!我的潛意識告訴我密封的肯定是不為人知的秘密,可是一種力量阻止了我發展這種恐懼,卻使我自然而然的回避,直至這種回避成為習慣。看來這種情況,發生在周圍每一個同學的身上!

我們四個啞口無言,麵麵相覷。這時胖子大喝一聲:“嗨,嗨!什麼事情啊!大家愣著幹嘛??”胖子是我們寢室的老大,虎背熊腰,一臉橫肉,我們曾經戲言他生暴徒相,鬼都嚇不死他。可現在我看得出胖子努力掩飾的慌張,他收拾著桶子、掃把、撮箕,一邊打著哈哈:“亭子就亭子吧!隻是建這亭子的人水平太差!哈哈,我倒是很想看看這裏麵是什麼樣子,可惜那人忘了給我做個門——啊啊……”

胖子一腳絆到一根樹枝,身體失去重心,一百八十多斤的身體斜斜向一邊倒去,“哐當”一聲,桶子被踢倒了,水花四濺,胖子的背狠狠砸到亭子的水泥牆上——

看到胖子著東倒西歪的樣子,我正想嘲笑,突然胖子殺豬般嚎叫起來:“啊——啊——起來起來!!”我神經一緊,看到胖子的背緊緊貼在牆上,兩手死死抵住牆角,似乎想掙脫什麼,胖子臉色煞白,雙目暴睜,臉上肌肉因為極度的恐慌扭曲在一起,不停地叫著:“起來起來——”

我們仨慌手慌腳去拉扯他。當我們三個六隻手不約而同地拉住胖子身體的各個部位向外用力時,我們同時感到了一種相反的巨大的力,這使我脊梁骨一陣發涼,我們三個狐疑地對看一眼,胖子在我們身下掙紮嚎叫,恐懼使我們產生一種巨大的力量,我們咬著牙猛力一拉,胖子像反彈的皮球,噌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

“*~~*~~”胖子的睫毛在顫抖,眼角隱隱約約有嚇出的眼淚,語不成聲。瘦子和炮兵沉著臉,呆若木雞。我看著這亭子。這時色已晚,太陽最後一絲微弱的光已經落在山背後,空隻泛出強弩之末的餘暉,暗啞的鐵紅色籠罩在這片草坪,亭子沉默地立著,與我們對峙。巨大的不安像黑暗吞沒我們四個。“快走吧快走吧。”我的話出口,四人已經發足,雖然一絲理智讓我們故作鎮定,不至於狂奔而逃,但我決不會回頭。因為我害怕一回頭,看見一雙一直看著我的眼睛。

那回到寢室,胖子一聲不響的縮到床上,放下帳子,但我知道他沒睡著,他假睡。瘦子和炮兵也是一言不發,似乎誰都不好意思先開口剛才發生的事情。人就是這麼奇怪,明明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但誰也不願當那個第一個話的人。譬如我吧,我就一直用理性來壓製自己的胡思亂想,我對自己:“剛才隻不過是胖子絆倒了,我們去扶他。沒有什麼外來的力量去阻止我們拉他,是胖子太重了,是他自己的重量……”但是,胖子鬼喊鬼叫什麼,很反常。可是他不願意。

過不了多久,聽見胖子的床上傳來打雷一樣的鼾聲。他睡著了,胖子的鼾聲是我們這層樓著了名的。我不想再多想,洗個澡,換身衣服,看看書,也覺得困了。

第二,陽光普照。心裏的負擔似乎減輕不少。瘦子和炮兵趁著沒課去踢足球了。胖子和我在寢室裏上網。胖子似乎在網上查什麼東西,不停發帖子,用qq聊,全神貫注。胖子的女朋友一臉笑意走進來,他竟沒有察覺。我正想叫胖子,他女朋友示意我不要出聲。然後,她慢慢走到胖子身後,一把蒙住胖子的眼睛。

“啊!!!”胖子大叫一聲,從椅子上蹦起來,兩手抓住女朋友的手用力朝外一甩。女孩沒料到胖子這麼大反應,一個措手不及被甩得趔趄幾步。

“你瘋啦?!”

“你瘋啦?!”

兩個人幾乎同時叫道。

女孩含著淚花。在我麵前被男朋友這樣對待,一定很沒麵子。胖子卻依然暴怒不止:“瘋啦?玩什麼啊?!*!!”

女孩踢了胖子一腳,恨恨道:“去死吧!”轉身就跑了。胖子頹然坐在床上,大口喘著氣。我謹慎地走過去,心地:“胖子,沒必要吧,怎麼了?”

胖子靜了半,問我:“李,你相信嗎?”

我的心一驚。我知道他要和我昨那事了。

胖子聲音顫抖地:“昨……我倒下去,一隻手從背後,捂住了我的眼……還有一隻手,抓著我的脖子把我,把我往後拖……”

我覺得頭暈目眩,事實就是這樣,真的就是這樣。我無話,許久才傻瓜般地問:“從那亭子裏伸出的手?”

“你不信,你不信?……我也不信,是的,肯定不是這樣的。亭子都封住了,嗬嗬,嗬嗬……”胖子神經質地笑起來,我看得出他內心極度的慌亂。“可是!”胖子突然站起來,一把拉過我,一隻大手啪地覆在我的臉上,“就是這樣捂的!就是這樣捂的!!”我眼前一黑,一陣窒息,掙紮著眼睛透過胖子的指縫,看見花板,書桌,都在晃動。“我就是這樣被捂住,我從,從指縫間看見你們三個跑過來拉我,你們拉不動,後來拉動了。我被捂住了眼,我隻看到一絲光亮。那手,好冰啊,捂在我的臉上,好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