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題光弼跟思明在河陽三城鬥智鬥力,絞盡腦汁的周旋,且張雁住在太行山麓的太平莊,這日聽鄰裏:“叛將薛嵩占據了澤州,又攻打舜王坪甚急,不見分曉。”張雁為其父跟叔叔被史思明,登雲等人害死,雖不幹薛嵩的事,心下畢竟遷怒於他,道他難辭其咎。便尋思要去保衛舜王坪,轉念一想道:“我跟舜王坪斷了關係,去了又能怎樣,空惹人批點。”思量再三,想還是莫去招惹閑氣的好,遂隻是過自家日子,收了莊稼,將糧食儲在甕裏,以為過冬之計。
鄉裏多傳言:“這個冬怕是又要往山裏過了。”張雁:“官兵不會教賊兵打到我們這兒來的。鄉親們不要以訛傳訛。”鄉裏多她少不更事,還:“如今這年月,不光是賊兵見人就抓,就是那朝廷的官兵也是無惡不作的,盡幹些喪盡良的事呢。”一個婆子:“可不是。前些時候還聽甚麽回紇兵在洛陽擄掠了兩千多人,送去回紇國了。中途被人劫了,死了好多人,隻有不多的逃了性命。不敢回家去,都躲在了它鄉哩。”
張雁想道:“是不是大哥他教劫了人,回紇國追究起來,可為禍不。”便有些擔心崇堯安危。入夜,張雁獨坐房間,孤燈下形單影隻,思前想後到而今還是孑然一身,禁不住莫名難過。又想念起跟崇堯在一起的光景,兩情歡悅,那是何等的情趣,可還是沒能走到一起,弄到這兩地相隔的境地,歎息一聲道:“畢竟沒有結果。他跟恪卿在一塊還不知有多快活呢。”夜不能寐,徑自從牆上摘下劍來出屋,斂氣凝神,心如止水,捏著劍訣,輕移蓮步趁著月色舞起劍來。一口劍光搖冷電,使得行雲流水一般,猶如飛鳳。也是她稟賦靈敏,當中又夾雜著崇堯傳授的山殛掌法,真是掌劍雙絕,妙不可言。
倏地,籬笆外一聲:“好姐姐,好厲害。”張雁一怔,收劍問道:“誰在那裏。”那狗兒便叫了起來,雞也在窩裏格格的叫了起來。籬笆外一個女孩的聲音道:“我是鶯兒,姐姐開門。”張雁歡喜道:“是鶯兒。姐姐就來給你開門。”張雁開了門,隻見一個十餘歲的孩子提個藍兒一蹦一跳的進來,笑:“姐姐會舞劍哩。”張雁笑道:“鶯兒,別亂。姐姐哪裏懂得什麼,隻是瞎比劃。”又:“這麼晚,到我這來作甚?”鶯兒笑道:“我娘煎了餅子,教我給姐姐送來嚐嚐。”張雁笑道:“你娘這是作甚,姐姐又不是不會做飯,餓不著。你還是拿回去罷。”鶯兒道:“我娘了,我爹殘了。若不是姐姐秋上幫忙收割莊稼,她一個人還真要累壞了。這是一點心意,一定要姐姐收下哩。”
張雁甚是歡愉,抱牽著鶯兒的手,道:“鶯兒真懂事,姐姐給你吃糖。”帶到屋裏,取出糖果來。鶯兒高興地吃著,道:“姐姐,我想跟你練劍,好麽?”張雁道:“年紀,哪裏能學。”鶯兒道:“鬼子害的我爹成了殘廢,我要學武打鬼子。”見張雁不肯答應,便:“哼,不答應我,我就給大人們,你在夜裏偷偷練劍。”張雁聞言,倒是一怔,笑道:“半大年紀,還威脅姐姐哩。你告訴他們,我就不理你了。”鶯兒果然急了,央求道:“好姐姐,你就教教我麼。我誰都不告訴,每晚隻來跟你玩,你就教我,好不好麼?”張雁笑道:“好好,這可得能吃苦,別哭鼻子。”鶯兒道:“嗯。我才不哭呢。”
至此,鶯兒便每晚以跟張雁玩為借口,瞞過了爹娘,來跟張雁學劍。到後來,那張家隻道孩子家夜晚歸家不便,教她莫來了。張雁見鶯兒著實有此恒心,便向鶯兒爹娘了,教鶯兒與她作伴,晚間不必歸家。張家不疑有他,隻道是張雁寂寞無趣的意思,遂應允教鶯兒去與她相伴。這樣一來,更是趁了鶯兒的意,每晚練到深夜方始跟張雁熄燈休息。當時氣轉涼,北雁南飛,百花枯萎,落葉沙沙。鶯兒每日早起打掃院落枯葉,之後便學拳練劍,廢寢忘食,風雪不歇,甚是用心。張雁悉心教導兩月有餘,鶯兒便使得有模有樣了。
晃眼,便是年終。鄉裏傳揚薛直打破高平,占據縣城,四出攻略,很多州縣將官都望風而降。有人道隻怕要來打潞州,壺關。張雁甚是憂心:“唐兵懼敵,竟至於此。”便問鄉裏:“舜王坪一幹將官作甚,就這麼任由賊兵肆虐猖狂。”鄰裏道:“當初那個萬太清跟李抱玉丟了澤州,跑到高平據守。可是壺關的溫石柱,霍中流糧草不濟,救應不過來。唐兵內訌,所以把高平也丟了。如今他們都守在壺關,潞州,堅壁清野,賊兵無機可乘。又將近過年,兩下都罷兵了。”
張雁權且放心,教人帶了錢去潞州捎回年貨。鶯兒的爹娘盛情邀請張雁去他家過年。張雁委婉拒絕,可是張嬸再三邀請。張雁隻得依從,也將置辦的年貨帶去,一同慶祝新年。張雁跟張嬸一家其樂融融的包了餃子,張貼楹聯,好不喜悅。入夜,四口坐在炕上,吃著酒飯。張老爹吃了兩杯酒,唉聲歎氣的:“自從安賊犯上作亂起來,這都四年多了,沒一年是安安穩穩過的。過了年啊,八成又要打仗了。我們這太平裏可就不太平了。”張雁道:“張大叔,今是大年三十。我們別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好麽。”張老爹抹了一把眼淚,陪笑道:“不提了,吃餃子。哦,過年了,姑娘也吃上兩杯。”張雁笑道:“好,大叔這麼,我便吃上兩杯,圖個喜慶吉利。”自個斟了一杯,舉杯道:“祝願我們都能平平安安的,待到朝廷平了亂,過安生日子。”
張老爹歡喜道:“好,為了能好好活著,幹了。”兩個都昂頭飲個幹淨。張老爹愈是歡喜,笑道:“好酒量。咱爺兩再幹一杯,湊個成雙。”兩個又飲了一盅。張雁笑道:“不勝酒力,不能吃了。”張老爹道:“姑娘人物齊整,花容月貌心性又好,為甚自甘寂寞,不成個家呢?”張嬸亦:“早先聽隔壁老嬸子給你作伐,相得都是老實能幹的後生,可是你為甚百般推脫,都看不上眼哩。”這一言觸著她的心病,感傷道:“是我命不好。曾有個知心會意的,可是他跟我散了。”張嬸道:“這男子真是個有眼無珠的,這麼好的姑娘,怎麼肯就這麼拋棄了。不當人子。”張老爹嘟囔道:“難怪。唉,世風日下生出這麼多薄情寡義的人來。別為此留戀,教你嬸子給你找個更好的,他日相見也羞他一羞,教他後悔。”
張雁見他二老愈愈是離譜,莞爾一笑道:“可別。眼下兵荒馬亂的,我把成家這個念頭早已是斷了。”張嬸道:“莫不是還念著那個沒良心的。哎呦,這又是何苦來著,苦的還不是自個。偌大一個家裏裏外外都得一個人忙活,夜晚又沒個知情識趣的人相伴。來日還長著哩,可怎麼捱這歲月。”張雁道:“過一日算一日罷,或許緣分還未到哩。”二老不好再什麼,隻:“吃餃子。”鶯兒隻顧吃,哪管他們甚。吃過了年夜飯,張嬸道:“我給你備下了一間屋子,鋪蓋都是新的,炕也燒的熱了。教鶯兒跟你作伴,就在我家湊合一晚罷。”張雁笑道:“謝謝嬸子了。”鶯兒歡喜極了,叫道:“我要聽姐姐給我講故事。”張雁道:“好。我就接著跟你講舜王坪好漢們打鬼子的故事。”
當晚,那鵝毛大雪靜悄悄的從而降,將太平莊覆蓋上了一層白色的銀毯子。屋裏張雁給張鶯講那潞州鏖兵,打跑張忠誌的故事。張鶯嬉笑著:“打得好。”張雁講到那精彩處,鶯兒更是拍手愉悅的笑著。隔壁張老爹聽她們的事,記憶猶新,道:“當年大行門主呂爺跟王將軍,率兵將潞州圍得鐵桶相似,硬是教張忠誌那個賊人在寒冬撤兵跑了。我也就是在那一仗追隨官軍殺敵,被賊兵砍去一條腿。可是我不後悔。”張嬸道:“老頭子,你一輩子都是我眼中的好漢。”張老爹歎息道:“我這一殘啊,可苦了你了。教你改嫁,你又不肯,我這心上著實過不去啊。”張嬸道:“別了。我樂意,我伺候你一輩子。我走不動了,還有鶯兒呢。”張老爹道:“鶯兒跟張姑娘還真有些緣分。張姑娘也夠苦的,我們認她做幹閨女罷。”張嬸道:“她人很好,這事她一定高興。來日再給她找個如意的丈夫。我們一家還有好日子過哩。”兩個唧唧噥噥了良久,方始睡去。張雁哄著鶯兒熟睡過去,想了很多往事,不覺神思恍惚,進入夢鄉。
當夜無話,次日一早家家戶戶起來竄門拜年,好不興頭。是時,一隊官兵喧嚷著闖入太平莊,竟像是鬼子進村似的將個太平莊搞的雞飛狗跳。有人報與裏長馬原知道,徑自來見總兵老爺。那將官端坐馬背之上,喝叫道:“霍老爺要儲備軍糧,限定各家各戶要繳納糧食兩石。”馬原道:“去年不是交過了麼?”那將官道:“誰耐煩與你強嘴。給我搜,沒糧食的把人拉走,看他是交也不交。”眾兵發聲喊便自挨家挨戶強搶起來。慌得個太平裏長叫告無門,隻:“鬼子沒來,匪兵到來作亂了。”張雁蹙眉,心弦顫動:“官府巧立名目,苛捐雜稅繁多,弄的百姓不能活,這是逼人造反啊。”不得已也是將儲存的糧食捐了出去。那沒有糧食的可就苦了,男女都被繩子牽著去做役使頂杠了,年多過不得了。
那裏長馬原最是仗義直性,憤忿的與同幾個鄉鄰要把人搶下。叵耐那將官性起,叫一聲:“公然抗拒朝廷命令,聚眾滋事,分明是擾亂地方治安的賊兵細作。”一聲令下將他們幾個統統鎖拿了,帶去服役。他們的合家老都是含淚分別,不出的恓惶,宛然一副生離死別的光景,好不叫人悲傷。
及至張雁聽聞此事,趕了出來,裏長以及一幹裏中父老已是去的遠了。那時人多道:“他們這一去是有死無生了也。”張雁拉過大媽問道:“怎會恁的?”那大媽便:“鄰裏我的幾個老鄉也是交不起錢糧,被官兵捉去服役。熬不過,要跑回來,便被捉住,當做了鬼子的細作,給那個霍老爺活埋了。”張雁驚問:“哪個霍老爺?”大媽道:“就是兵馬使霍中流老爺。”張雁不聞則以,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我當是哪個霍老爺,竟然是他。殺良冒功,這般殘忍。”那大媽忙:“可莫口沒遮攔的。呀,他還有個兄弟喚作甚麽溫石柱,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仗著打仗時斷了一臂,性情暴躁,肆虐鄉裏。霍家兵驕橫不法,多不把地方官放在眼裏的。”
張雁尋思:“這樣人一旦得勢,便露出了豺狼本相。不行,我得想辦法救出裏長他們,好好訓誡他一番,教他懸崖勒馬,好好以抗敵大局為重。”又聞的萬太清正在壺關守備,遂雇了一輛騾車乘坐了,去往壺關。於路上所見都是拖家帶口逃難來的百姓多偎藏在各鄉裏的街道旁,沿街乞討。殘垣斷壁之中嗚嗚咽咽哭聲陣陣,滿眼都是雪地裏凍僵了的屍身,景象頗是淒涼悲慘。
行了一程,恰遇一隊兵搶了數車的糧食貨物,吆喝而行,有那搶劫的,便被把來殺了,棄於路旁。官道上蓬頭垢麵的行人多聞聲回避,並不敢爭持,也對他們方才殺了的人不做一回事。車夫隻是不歇的歎氣。張雁教車夫將騾車靠邊,那隊官兵行過,乍見張雁這般模樣的,徑自叫道:“這年月倒還有這麽標致的娘子,稀罕,稀罕。”眾兵都笑了起來。那兵爺便俯身問道:“娘子大過年的上哪走親戚呀。”張雁答:“壺關去。”那兵爺笑道:“正好同路,坐哥馬背上來,好走快些。”便有兩個兵跳下馬來拽她。張雁一聲厲喝:“放肆。”那兩個兵聽言一怔,待在當地。那個兵爺見她處變不驚的,反倒驚異起來,自思:“這娘們倒有幾分膽氣。”張雁道:“帶我去見萬大哥,前邊帶路罷。”
那兵爺身子一顫,道:“哪,哪個萬大哥。”張雁道:“壺關有幾個姓萬的官爺。”那兵爺舔著臉笑道:“啊,是有一個姓萬的,娘子跟他有交情?”張雁一笑道:“嗯,是有那麼一點。”那兵爺見她隻顧催促車夫趕路,前麵去了,兀自尋思:“是真是假?”真是寧信其有,不敢信其無,想道:“待到了壺關,看你怎麼裝模作樣。”當下領著人跟著前行,恰像是護送的隊伍一般。至黃昏時分,一眾來到壺關。城頭守兵見城下有一個女子,喧鬧著笑道:“王大哥,又給霍老爺帶回漂亮娘們來了,這回該又發財了。別忘了請兄弟們吃酒。”那兵爺好是氣惱,羞愧,隻顧催促開門。張雁隻做沒聽到,笑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