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銘仍居自己宮中,由四名慎刑司撥來的侍女看守,一律飲食起居,都由她們照顧,更不許原本的宮人入內伺候,形同軟禁。這般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倉皇,人人自顧不暇,倒讓他想起了當年尹妃被流放前的情形,也是這般惶惶不安。
熙銘坐困愁城,又擔心自己以後的境況,越發睡不安穩。一早起來,一雙眼睛底下便烏青一團,如同附著烏雲一般。
三日後黃昏,禦駕前呼後擁,到了熙銘宮門前。彼時斜陽如金,照在那宮苑重重疊疊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刺眼奪目。熙銘隻覺得這幾日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隻是一向自持身份,不肯在人前流露。如此,卻又多了一重壓抑。
尹妃到來時侍女一下一下的擊掌聲遙遙遞來,外麵宮人早跪了一地。熙銘看著尹妃穿著一襲家常的素金色團龍紗袍徐徐步入,麵容越發清晰,如能和心中所思的樣子密密重合,不知怎的,便生了一重酸澀之意。
他這般模糊地想著,尹妃已然步入。熙銘迎了下去:“皇上金安,臣多日不見,在此恭請聖安了。”那些看守熙銘的侍女自是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如看管著犯人一般,寸步不肯放鬆。
尹妃知道熙銘從未受過這般苦楚,何況他又是心性極高的人,這幾日被人時時刻刻盯著,怕也是難受到了極處。
這般一想,尹妃心底無端便柔軟了幾分,也不看旁人,隻揮手道:“下去吧。”
那些侍女即刻退下,殿中越發靜謐,隻剩了尹妃與熙銘二人相對。
熙銘一身煙青色無繡絲袍穿著,越發顯得如一株淩霜的寒竹,細而硬脆。
尹妃驀然輕歎,隻是兩相無言。她一眼瞥去,見熙銘手邊的紫檀小幾上擱著一本翻了一半的《菜根譚》,眼底閃過幾絲詫異:“這個時候,你倒有心看這個?”
皇尹妃十指輕翻書頁,如同翻著自己憂惶而支離的心情。熙銘低婉的輕歎如薄薄的風:“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此句的意思是:當事情急切之際難以表白時,不妨先寬緩下來以聽其自然,也許事情不久之後就會澄清。不要太急著為自己多方辯解,否則會使對方更加火上澆油)。臣看了半本《菜根譚》,唯有這一句頗合己意。”
尹妃凝視她片刻:“所以你不急著申辯,肯安靜禁足。”
這一句頗有溫厚之意,勾起熙銘蓄滿了的委屈。他強自撐著道:“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糾纏,不是臣的作風。”
尹妃沉默片刻,微微頷首:“所以我如今才肯來聽你說幾句。說吧,你有什麼可辯的?”
庭前一株株石榴花樹,開得團團簇擁,烈烈如焚。他隻凝睇著她,執意地問:“臣無甚可辯,隻問一句,皇上是否肯相信臣?”
尹妃並不肯看她。有那麼片刻的沉寂,熙銘幾乎能聽見更漏的滴答聲,每一聲都如千丈碎冰墜落深淵,激起支離破碎的殘響。真的,隻有那麼片刻,仿佛就在那一呼一吸之間,足以讓他心底僅餘的熱情急轉直下為荒煙衰草的頹冷。
終於,尹妃的聲音渺渺響起:“不是我肯與不肯,而是我的眼睛和耳朵能不能讓我的心接受且相信。”
熙銘聽尹妃這樣說,心裏更揪緊了幾分。“皇上這樣問,是不是因為那侍女嘴裏什麼都問不出來?”他上前一步跪下,急切道,“皇上,此事與譚正卿決計脫不了幹係,求皇上嚴審譚正卿身邊的人。”
尹妃的神情淡漠得如斜陽下一帶脈脈的雲煙:“方才還拿《菜根譚》的話勸誡自己毋躁急,現在又急成這樣。揭發你的侍女熬不住刑,已經自盡了。”
熙銘聽尹妃的話,知道是問不出什麼了,隻是滿腹委屈與淒恨糾纏成一團亂麻,逼得他急切不已:“既然罪在私通,皇上可審過那侍女,與臣私通的人到底是誰?俗話說捉奸捉雙,拿賊拿贓,總不能私通的罪名隻有臣一個人背著吧?”
尹妃的語氣有棱角分明的弧度:“她說,與你私會的是你身邊的侍女,叫蓁蓁的。她說曾見過你與她多次私下交談,比尋常侍女更親密。”
熙銘沉吟片刻,朗然道:“清者自清,臣和蓁蓁絕無私情。”
尹妃瞥他一眼,從袖中掏出那串七寶手串並那枚方勝,霍然扔在他身前的錦花紅絨地毯上。那方勝原不過是薄薄的灑金箋,裏頭又裹著東西,一時受力不住,那蓮子便破出來滾了出去。尹妃一時不覺,雪白的靴底踩在蓮子之上,發出悶悶的碎裂聲響,聽得人心神凜凜。那七寶手串仿似一條五彩斑斕的死蛇逶迤在他跟前,吐著僵死的芯子。
尹妃歎道:“原本朕不想深究這件事,裏頭那些濃黑的真相朕不忍去看。但此事不知如何,竟傳到了朝臣的耳中。此事本是朕的家事,但關乎皇宮顏麵,那些朝臣個個咬緊不放。”她冷哼一聲,“可見有人居心叵測,是要先讓朕顏麵無存,再伺機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