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哭無端紙一堆
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時間已經是除夕了。車在公路平穩地行馳,思緒已經飄到了無何有之鄉。
猶記小時,家境很不好,隻有過年才能吃一頓好飯,穿一件新衣服,於是盼過年盼得很苦。一年怎麼那麼長呀?恍惚之中,人到中年,衣食早已無憂,年也來得太快了,歲月催人老哦。
國家承平日久,到處鶯歌燕舞,但幾年來我的心境卻總好不到那裏去,感覺到一種風雨欲來。多年來,讀書,作文,心情愉悅之中更多殷憂,不僅是對國家,也是對自己。看到很多學者、作家到處宣傳自己,吹捧自己,那般大言不慚,驚歎之餘,唯有憎惡。
我讀書、作文,隻有一個結果,更加厭惡自己。
就如最近讀汪榮祖的《史家陳寅恪》,無論傳主,還是撰稿者,都是我心儀的大學者,閱讀他們的文字,那真是一種享受。而更加讓我沉迷的是那種家園之感,故國之愁,他們的學問是與自己的命運相關,與那種高潔的情懷有關。
讀《史家陳寅恪》,幾次讓我下淚,而下淚的原因總是複雜得說不清。如果硬要說的話,就是一個詞:文化。可是在當下這個時代,談“文化”是多麼不合適宜。這是一個崇尚“知識”、“信息”的時代,而對人的生命體驗、文化擔當不屑一顧。什麼都要規範化、科學化、數字化,於是“文化”死亡。《通渭縣誌·人物誌》曰:“聖人傳授心法,有真脈焉。善學者得之身心性命,不善學者,求之語言文字。”
到達縣城已是中午,到父母處略坐片刻,就趕去老家看望爺爺奶奶。路雖不遠,也就是20多分鍾而已。下午4點左右,與四叔、堂爺去上墳,一路談的盡是孩子的就業問題,聽得我都頭疼。看來老家人的日子過得並不像想象中的愜意。而山裏的風很大,而且冷而厲,那種感覺似乎早就遺忘了。過慣城市日子的我覺很難受,回來就不舒服,瞌睡、疲倦、昏沉。
晚上一回到縣城,病就上身了,一連渾渾噩噩好幾天,吃藥,喝水,睡覺,才慢慢好起來。而父母身體也不好,父親整夜的咳嗽,取的消炎藥又不願意吃,真是無可奈何。父親是一個認真的人,而且非常認真,平生不苟言笑,愛教誨人。因為一生為人所尊重,故對別人的冷眼格外敏感。退休以來,心境也總不好,心髒病發作次數比較頻繁。我從父親身上看到,一個太嚴肅的人,律己甚嚴,待人也嚴,當然,考慮別人總多於自己,結果往往是自己吃虧。像我父親這樣周正嚴肅的人,現在已是很難遇到了。大概因為“落伍”了。
出門到縣城轉轉,風很硬,風景也無法可看。小小縣城,外觀似乎變得很大了,與我上中學的時候比,的確。但文化似乎更落後了。到處是新樓,可卻沒有幾家書店,找一個網吧都不好找。無處上網,真的似乎閉塞得無法可想了。
而這裏的人,都不談文化,所謂的文化早就被人遺忘了。
現在他們隻記得的就是生活,金錢。雖然家鄉也被人譽為書畫之鄉,縣城畫廊林立,可看下來,卻非常失望。他們的書畫充斥著市儈氣、俗氣,完全迎合市場而為。看那些畫,顏色豔麗,甚至俗豔,很是敗興。但他們卻自以為是大師,書畫一流。嗚呼!偶爾看到鄉先賢的墨跡,卻是大吃一驚,不勝向往。閑翻《通渭縣誌》(光緒版、乾隆版),不禁長歎,那時家鄉的文化真是讓今日的我們汗顏。
讀古人書,他們總是有一種擺脫不掉的故園之思。可是就我來說,故園早就不在,每次回到故鄉,總是一種折磨。從這個角度,我能理解魯迅的尷尬。我們熱愛故鄉的文化,卻並不熱愛那片土地。從1989年考上大學離開,到現在已是20年了,我在蘭州的日子已經超過了在故鄉的日子。從感情上說,我更離不開的是蘭州。不僅是那裏的朋友,更是那條黃河水,日夜從我窗前流過。從我的樓窗南望,就是那條在中國詩歌史上著名的黃河。
“無力薔薇臥晚愁,有情芍藥淚空流。”在這個小縣城,我的思緒總是非常飄渺,想及許多往事前塵,許多人事糾葛。人生半載經過的許多地方,都曆曆在目。可都那麼遙遠,遙遠得遙不可及。閑中亂翻《柳如是別傳》:“河東君嗔怒時,目睛定注,如雪之凝明;靜坐時,眼波動蕩,如水之蕩漾,實動靜鹹宜,無不美好之意歟?”閱至此處,怎不為一個以考據擅長的史學家的詩人情懷而感動?“河東君往往於歌筵綺席,議論風生,四座驚歎,故吾人今日猶可想見杞園之宴,程、唐、李、張諸人,對如花之美女,聽說劍之雄詞,心已醉而身欲死矣。”讀到這樣一些句子,我們也就明白了陳先生為什麼晚年以盲目臏足而寫就80多萬字巨著的原因了。真正大師級的人物,著述就是解決自己的問題,寅恪老大概內心深處有一種隱痛吧?隻是不知此痛究竟是什麼了。政治因素之外,還有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