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荻 二(1 / 2)

若是往前細算起來,第一次見到蕭恪是在太乾十六年,平帝的萬壽節時。那一年,平帝剛平定了西邊柔然的戰事,把大佑的版圖拓展到了最西邊的蔥嶺,朝野上下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翰林院開始修國史,著書立傳的熱潮席卷了整個紫禁城。

就這朝臣們額手相慶的宴酣間,陸青嬋看見了平帝爺的五殿下,因著生母嫻貴人的位份不高,九歲的蕭恪和其餘的皇子們坐在一起,也總顯得有那麼幾分伶仃。

陸青嬋剛背了千字文討了個彩頭,不光是慧肅太後喜歡她,那時候的毓貴妃還專門把她叫到身邊來給她拿桂花乳酥吃,她接了點心沒有回到母親身邊,而是趁人不備溜到了蕭恪身邊,踮起腳把桂花乳酥放進了他手心裏。

孩子的心思簡單,隻覺得他看上去孤單,想讓他看上去開心些。

蕭恪卻沒有接這塊點心,他:“我是父皇的兒子,不受嗟來之食。”

張狂而偏執,守護著那幾分岌岌可危,伶仃得讓人發笑的自尊。

陸青嬋抬起眼看向眼前的皇帝,昏晦迷朦的燈影下,他的半邊臉都顯得有幾分疏離,眼前這張臉,似乎和十多年前那抿著嘴的少年重合,又分離。

燈花偶爾躍動一下,把陸青嬋的影子投到素白的牆壁上,她沒有綰發,身上的衣服還是白日裏沒有換下來的月白色褃子,他不話,她便一直跪著,唇邊噙著那抹淡笑,蕭恪的目光便又落到了她的頸子上,陸青嬋瘦得讓人覺得有幾分心驚,她低垂著螓首,脊椎的輪廓便根根清晰可見起來。

把她就此折斷,讓她碎在他的掌心裏。

“我不管讓你自戕到底是誰的主意,你若是死了,我便即刻賜死蕭讓,你父親也發配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

蕭恪是個清醒而自持的皇帝,這樣的話出口,他自己都覺得有那麼幾分恍惚,陸承望是兵部尚書,是朝堂上難得一見的諍臣,於江山社稷有功,哪怕陸青嬋死了,在這時候,她的父親也得像釘子一樣,釘在乾清宮的金磚地上。

這話的根源他不想深究。

他不想讓陸青嬋死,他又不願意承認。

“皇嫂就留在昭仁殿安養吧。”他放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昭仁殿的門,這聲音裏帶著幾分壓抑的克製,好像有什麼莫名的情緒要呼之欲出。

門簾被有善從外頭掀起來,簌簌的朔風裹挾著細碎的雪末灌了個滿懷,陸青嬋微微打了個寒戰。這時候,便從外頭走進來一個杏眼的丫頭,穿著紫褐色的寧綢襖子,頭發在腦後梳成一根辮子,清水臉不施脂粉,她把陸青嬋從地上扶起來,看著陸青嬋詢問的目光,在她的麵前給她蹲了個安。

“奴才子苓,請主子娘娘安。”

子苓是蕭恪為陸青嬋重新指派的奴才,半夏和逢雪去了哪,陸青嬋也從來沒有過問,雖然口不能言,她唇邊向來含著三分笑,乖順得讓人能忽視她的喜怒。

她不知道皇上在她昏睡時的雷霆震怒,也不知道慎刑司門口的磚地上的鮮血用了多少桶水才衝幹淨。

有人把脾性露在外頭,有人把性情藏在心裏,讓人不知道她到底是妥協還是反抗。

後來的一段時間,她和蕭恪就這般相安無事地生活在這裏,蕭恪又像是從前那般把她忘了,再沒有進過昭仁殿的門,陸青嬋的嗓子一日一日地好了,可她平日裏很少開口講話,偶爾看書,偶爾便坐在窗邊發呆。

子苓已經入宮十年了,論年歲比皇帝還要大一些,她垂著手看著坐在錦支窗下的陸青嬋,隻覺得她像個空殼子,靜靜的淡淡的,沒什麼表情,也沒什麼欲求。

離除夕一日又一日的近了,敦惠太後新喪,闔宮上下的節日氣氛倒不似以往那麼濃,可到底是新帝頭一年除夕,無論如何也不能太輕率了去。

乾清宮裏,蕭恪把手中的奏折扔到地上,摁在桌麵上的手攥得緊緊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方朔。把王為禮給朕拖出去砍了,讓陸承望監斬!”

盛怒之下,他的眼睛裏森然一片:“傳話出去,再有一個人為老三話,那便是落得同樣下場!”

蕭恪是從十五歲開始征戰南北的,到如今已經有七年了,這七年間戎馬倥傯,骨子裏都透露出三分戰意,男人生就是喜歡掠奪的物種,唯有更強者才能有睥睨下的本事。

他喝了兩杯濃茶,可依舊壓不掉心頭的火氣,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有善一溜煙地跟在他身後,蕭恪淡淡:“不用跟著了。”而後,徑直向昭仁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