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荻 二(2 / 2)

雪後初晴,雪化成了水,淅淅瀝瀝地從滴水簷上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時有時無地滾下來,滾到廊廡前頭的磚地上,地麵像是一個水氹,含著那一汪水,映著紫禁城的藍白雲,以及朱紅的宮牆。

鼻腔裏充盈的都是泥巴的土腥氣,蕭恪在昭仁殿外住了腳步。

家事國事填滿了他每一日的時間,可在這繁雜巨萬的每一日裏,他總能想起他在乾西三所住過的日子。

嫻貴人是在他十歲那年病逝的,她素來是個膽的性子,在宮裏不得罪人,自然也沒什麼恩情。在這浩浩然的紫禁城裏,沒了個把人,就像是水滴在湖裏一樣無聲無息。

他同旁的皇子們一道在兆祥所裏讀書,旁的皇子們下了學有各宮的娘娘們派姑姑來把皇子們接回自己宮去,唯有他自己,一個人伶仃地回乾西三所。起初,他沒有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蕭條。

直到有一,景陽宮的人來接三皇子下學,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和見禧姑姑站在一起的年輕女郎,她年歲輕,隻綰了個長辮子,辮梢簪了一朵芍藥花。那時候正值鶯飛草長的春日,杏花疏影映著赤紅的宮牆,簌簌落花落在她的肩頭,她像是脂粉堆裏捧出的嬌嬌人,一雙瑩然的眼裏藏著千頃秋波。

陸青嬋。

不用人,蕭恪著心底就念出了這個名字,離上次見她已經過了五年,當年那個圓臉討喜的女娃,如今已經出落亭亭。

花影橫斜間,她也看見了他,陸青嬋對著他蹲了個萬福:“早起時下了春雨,路上濕滑,五殿下慢走。”

他淡淡嗯了一聲,了句:“伊立。”

走出老遠,他回頭看去,那顆烏桕樹下陸青嬋正在對蕭讓話,蕭讓走得急額上出了薄汗,她就把手上的帕子遞了出去。

陸家的女郎早晚是要嫁給三殿下的。

帝王的宮闈裏是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就連那龍床之下,都有敬事房的人跪等,更遑論這個跟在蕭讓身邊的女郎。

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肖想的,比如正大光明匾額後的禦詔,再比如不屬於他的女人。

滴水簷下立著子苓,她跪下給他叩首。

院子裏放著白瓷的大缸,裏頭的錦鯉遊得歡暢,蕭恪在門口略站了片刻,終於問:“她怎麼樣了?”

“回主子,娘娘已經能開口了,隻是平日裏不大愛講話,有時候會坐在窗邊愣神。”

有善已經替蕭恪推開了門,陸青嬋正站在窗邊,她脖子上的青紫瘀痕已經淡了,帶著幾分發絳的紅,她無聲的給他行萬福禮,再抬起頭,嘴邊又是那一抹熟悉的笑,朗月清風,像是一個極好的氣。

蕭恪不喜歡這個笑,在一邊的黃花梨太師椅上坐好,子苓給他端了一盞六合茶。他看了她良久,抿平了嘴角淡淡:“伊立。”

她便果然順從地站了起來。

屋子裏沒有燃香料,隻有果子的甜香四散在空氣裏,昭仁殿裏盤了地龍,屋子正中也擺著炭盆,可偏就讓人覺得這屋子裏冷清,不單有冷清,還有幾分空庭鎖清秋的蕭條,蕭恪有點後悔來到這了。

蕭讓被廢黜後,陸青嬋有兩個去處,要麼是跟他一起關在宗人府,要麼便是搬去平山寺和沒有子嗣的太妃們作伴。這些去處都不好,蕭恪便自作主張給她謀了一個更好的去處。

現在看來,好像遑論在哪,都不過是殊途同歸。

可也來奇怪,就這麼一個伶仃的女人,守著這孤單的宮殿,偏讓他覺得自己那顆左奔右突的心靜了幾分。

“已經到了年下,過了除夕之後,皇嫂可有什麼打算?”

陸青嬋輕輕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濃密而纖細,像是蝴蝶掀動的翅膀,蕭恪看著她,她平聲:“我想去平山寺。”

這個女人能讓他靜心,也能在一瞬間挑起他的怒火。

一聲碎瓷聲,那個官窯的青釉白瓷杯盞便在蕭恪的手中碎裂開,滾燙的茶湯順著他的手掌淌落,碎瓷割破了皇帝的手指,殷紅並著淺碧的茶湯,落在金磚地上,帶著三分血腥氣。

奴才們嘩啦啦地跪了一地,陸青嬋也跟著跪了下來,皇上站起身走到她麵前,陸青嬋能看見視線之內那雙黑緞麵用金線繡龍紋的靴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