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出門向右走了不到五步,借著燈籠與月光就能大致看清言家的鎮宅石獅,以及姿儀懶散斜倚在石獅旁的少年言知時。
言知時神思恍惚地望著前方,左手不停將錢袋高高拋起,又穩穩接在掌心。
乍見霍奉卿,他暫時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漫不經心地寒暄:“霍大哥,散步啊?”
他隻比霍奉卿兩三歲。同是少年郎,年歲相近又自比鄰,雖性情迥異,但見麵閑聊幾句的交情還是有的。
霍奉卿不答反問:“你怎麼在家門外站著?”
“亂糟糟的,”言知時指指自家宅門,吊兒郎當地笑,“吵得我腦仁兒疼,出來躲清靜。”
“你家裏出什麼事了?”霍奉卿不動聲色地問。
言知時撇撇嘴:“誰知道?言知白滿嘴吱吱哇哇不消停,我爹又繃著臉不話。我娘這邊哄一句,那邊勸一句,我反正沒聽明白是怎麼回事。”
“那你……”霍奉卿頓了頓,“你長姐呢?”
“照舊在書樓裏,”言知白嗤鼻輕笑,“世家之風,山崩於前而色不改,該幹嘛還幹嘛。”
霍奉卿看看色,道:“快宵禁了,早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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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各街巷住什麼人、家宅規模上限如何,都是有規矩的。
這條街住戶不多,都是如言、霍這般,家裏出了官身者的庶族。
所以言家宅子是循規蹈矩的兩進院,掌家夫婦帶三個孩子,倒也足夠住了。
在雲知意被送來原州的前一年,她祖母從京中派了人來,緊貼南院的牆起了座三層朱紅樓,這樓就成了整條街最高的建築。
樓並不奢華,端雅地居高臨下,在鄴城這偏遠州府無聲昭示著京畿雲氏的世家尊榮。
牆這頭就是霍奉卿的書房,所以他算是親眼看著朱紅樓拔地而起,也親眼看著樓最高層的闌幹前,憑空出現一位玉色衣袍的姑娘。
不管再過多少年,他都不會忘記那個春夜。
他夜讀半個時辰後慣例出來歇眼,一抬頭就見樓第二層有個陌生姑娘正負手憑欄。
雖她的衣袍布料讓人遠遠一看就知貴重,樣式卻利落極簡,通身無累贅華麗珠翠點綴,僅眉心有片金箔。
姑娘站姿筆挺,身量不算特別高,孤影獨立無仆從環伺,偏生氣勢驚人傲然。
月華沾衣為飾,清風繪影做骨。
不必刻意堆金砌玉,無需大肆張揚排場,她站在那裏便是“矜貴”本身。
那是將滿八歲的霍奉卿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曆三代初顯貴氣,經十代而積威儀”的世家風采。
那時,麵對突然出現在夜色中的鄰家少年,雲知意半點驚慌也無,隻是好奇地歪頭打量,微眯的明眸瑩瑩有笑。
——你便是霍家兄長?
——聽你自幼敏慧過人,一向又勤勉克己。祖母盼我能見賢思齊,時時以你為榜樣自律,所以樓修得離你家近了些。
——往後同在庠學,若霍家兄長被我奪去風頭,可千萬別哭鼻子。
姑娘的笑音脆潤,字字從高處拋來,仿佛有人自雲中灑下一把珠玉。
她話裏有三分試探,五分挑釁,還有兩分不清道不明的意涵,讓人暗生惱火。
少年霍奉卿很不喜歡那種感覺。
時隔多年,她當初過的每個字霍奉卿都記得,卻不太記得自己如何作答。隻能想起一句——
年紀,少學那些酸文假醋。什麼霍家兄長?叫奉卿哥哥。
當時雲知意不屑地做了個鬼臉:呸你的呸,臉真大。
那模樣可醜死了,哪還有什麼世家姐的風采?但霍奉卿卻看笑了。
*****
搖頭甩開記憶中的尷尬往事,霍奉卿雙頰不爭氣地燙了起來。
好在有夜色掩護,不必擔心被樓上突然出現的混蛋看穿。
那頭,雲知意正趴在闌幹上,眼神古怪地俯視他。
“看什麼看?”他冷聲掩飾著霎時的慌亂。
雲知意從善如流,將目光徐徐移向秋月。
“當年我住進來時,除家人外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如今要走,在這裏看到的最後一個也是你。”
霍奉卿背在身後的手不自知地緊握成拳。“想去哪裏?你父母不會同意。”
“嗐,我若真想做什麼,我爹娘哪管得了?”雲知意仰望穹頂,一直笑著,“我要搬去南郊雲氏祖宅啦。往後再沒人丟石子過來擾你夜讀,高興吧?”
霍奉卿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冷冷輕笑:“高興。”個鬼。
看來是不打算解釋搬走的緣由。雖這讓他有些悶,卻也理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再他倆劍拔弩張好些年,也就近幾日才突然融洽和緩些,若追著問下去,恐怕又要鬧僵。
罷了,隻是搬去南郊,不是離開鄴城,不是離開原州回京。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