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十年來,雖雲知意盡力融入,在言宅處境卻始終莫名尷。

此事外間旁人不會察覺,霍奉卿卻因毗鄰的緣故多少能窺見端倪。

她夜讀時常會站在樓上發呆遠眺,每次隻要看到她的目光對著京城方向,霍奉卿就沒來由地煩躁心驚。

若她搬去雲氏祖宅,至少會自在些,那裏是原州地界上真正屬於她的地方。

不上來道理,霍奉卿始終覺得,雲知意生就該如獸王,威風凜凜獨霸自己的地盤。

定下神,霍奉卿淡聲提醒:“別以為搬出去就可以懶怠學業。明年官考,你我之間就要定勝負了。”

她沒應這話,隻彎腰垂首,將雙臂交疊在闌幹上,下巴杵著臂,笑意神秘。

“欸,霍奉卿,問你個事行嗎?”她的聲音突然壓低,喁喁似與人耳語。

“你盡管問,”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她無趣地皺了皺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隻會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惱。“幾時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官驛繼續借住,祖宅許久沒住人,得收拾一下。”

雲知意站直,神色變得認真:“對了,你知道薛如懷家在哪裏嗎?我隻依稀記得在城東,卻不知具體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時皺緊:“你打聽別人家住址做什麼?”

“既你這麼問,看來是知道。是這樣,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沒課,我有別的事,不會每日去庠學。拜托你幫忙悄悄他轉告一聲,我之前對他過的事,千萬抓緊辦。”

這個答案並未撫平霍奉卿的眉心:“什麼事?”

“我救人呢,不是讓他去作奸犯科。你隻需暗中幫我提醒他一聲,”雲知意雙手合十,噙笑懇求,“別細問,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響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她聽去了。

*****

在城北官驛,雲知意閉門三日未出。什麼也沒做,除了發呆就是蒙頭睡。

她遇事向來果決,但這次關於“要不要與盛敬侑合作”,她居然猶豫遲疑,到了要以渾噩昏睡來短暫逃避的地步。

上輩子她最初答應協助查黑市賭檔,原因很單純,就是看了州丞府官差手中的一些證據、記檔,知道黑市賭檔這事幾乎每都損害著普通人的生活。

那時她想,若能早一將這些地方都查封幹淨,不得就能多挽救幾個賭徒的家人,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沒飯吃,不必麵臨“賣兒賣女、典妻當夫還賭債”的慘劇。

哪怕這案子後來毀了薛如懷前程、給顧子璿帶來麻煩,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親,雲知意都沒後悔過。

因為那次徹查意外翻出幾位州牧府官員涉事的鐵證,這使州丞府下了決心,在鄴城以外的地方如法炮製,將整個原州的黑市賭檔一掃而空。

之後好多年,黑市賭檔在原州銷聲匿跡,再不曾死灰複燃。

後來雲知意明白了,州丞府不過是黨同伐異,抱團犯上,進一步打壓州牧府。

借她這利益不相關的學子之手,隻為不落人口實而已。

但她不在乎這種利用。

事情的結果對大多數百姓有益無害,這才是她真正關心的。

讀書人不勞作但可享膏粱,世家子無功勳卻能得尊榮,這一切是有前提的。

【少年求學養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古往今來書上都這麼寫,夫子們這麼教,父母尊長也做此期許。

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世間所有人對飽讀詩書的年輕士子們也是這樣托付的。

可有時真遇著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卻總有人冷嘲熱諷兼之語重心長——

年少輕狂,不知高地厚。世間事哪有那麼簡單?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該為父母、親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輩子雲知意為官七八載,從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聽過類似的勸阻。

她本以為,在落得“一心為民卻死於民之手”的可笑下場後,重來一次的自己絕不會再傻乎乎去充英雄。

可經過多日的掙紮與糾結,她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

重來一次,且還多了盛敬侑這個變數,她依然無法背棄十七歲時的魯直初心。

【少年求學養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哪怕全下人都真信這話的人是傻子,哪怕她曾經因此險些死無葬身之地,她居然依舊深信不疑。

雲知意擁被坐在床頭,煩躁地薅亂發頂,自嘲苦笑。“我可真是個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