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這件命案的始末,本來並不複雜,卻弄得滿朝沸沸揚揚。”仿佛是說得口幹,曾公亮用舌頭舔舔嘴唇,看看趙頊,趙頊聽得十分用心。又看一眼吳奎,仿佛是說:我說得不錯吧?
趙頊說道:“果然十分簡單,不知開封府是如何斷的,王安石又是如何斷的。”
曾公亮說道:“按大宋刑律,殺人賞命,開封府判了孫離斬立決。王安石糾察刑獄,認為開封府錯判。王安石也有理由:孫離不給而黃明強取,其性質便是‘盜’;孫離追而殺之,是捕盜,不當死罪。王安石劾開封府失察,開封府不服,訴至審刑院和大理寺,審刑院和大理寺判開封府斷案正確、王安石爭刑名不當。如果王安石‘爭刑名不當’成立,自然要判罪,當時仁宗下詔不定安石罪,但按製還是要去上閤門謝罪的。偏偏王安石就是不去謝罪,他說,我沒有罪,謝什麼?禦史台又參王安石不肯謝罪,朋友們也都勸他,不過就是叩一個頭,強什麼?”
趙頊笑道:“王安石後來有沒有謝罪?你也去勸過他嗎?”
曾公亮也笑道:“何止是我?陛下可問韓學士。”
韓維笑道:“曾大人說得不錯,總有幾十個人勸過他。”
趙頊又笑道:“勸而不聽,安石的性子真拗得可以。”
曾公亮說道:“不是叫他拗相公嗎?”大家聽了一齊笑了起來,便是吳奎也不禁莞爾。
趙頊說道:“就事論事,王安石真沒有錯。”
曾公亮說道:“陛下所言極是,所以後來仁宗又下詔說不要謝罪了。”
說了這一番話,曾公亮心裏十分痛快。不僅是趙頊的話否定了吳奎所言“王安石爭刑名不當”,因為當時的宰相是韓琦,表麵上是開封府、審刑院、大理寺和王安石之爭,實際上卻是韓琦和王安石之爭。趙頊說王安石不錯,也就等於說是韓琦錯了。曾公亮每想起因英宗臨死前手動,叫韓琦慢一點去請太子,韓琦罵他‘胡說’,心裏便覺不快,兩人雖同為宰相,韓琦何曾把他放在眼裏?現在算是趙頊給他出了一口氣。曾公亮正轉念間,聽趙頊說道:“吳參政說韓琦阻抑王安石,隻怕是揣測之詞吧?”
吳奎說道:“倒不是臣妄加揣測,其實早年王安石和韓琦就曾有過小不愉快。”
趙頊笑道:“是嗎?這倒沒有聽人說過,有過什麼不愉快?”
吳奎說道:“說起來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年韓琦守揚州,王安石為簽判。據說當時王安石讀書甚苦,常至通宵達旦,往往上府議事,多來不及盥洗。韓琦以為王安石夜飲放逸,對王安石說,你年紀尚輕,切不可廢書,更不能自棄。韓琦這樣說,也是告誡之意,王安石與韓琦之間便有了芥蒂。”
曾公亮說道:“說王安石與韓琦因此事而有芥蒂,此話不確。韓琦和王安石都非宵小之輩,豈能為此類小事掛齒?後來韓琦與王安石等簪花飲酒,又是何等歡暢?”
趙頊忙問道:“什麼‘簪花飲酒’?快說給朕聽聽。”
曾公亮說道:“陛下,論起花來,洛陽的牡丹,汴梁的菊花,揚州的芍藥都是冠絕天下。當年韓琦守揚州,遇到一種異種芍藥,這花甚是奇特,花體碩大不說,花瓣紅豔,在花瓣的中部竟有一圈金色,此花便叫‘金帶圍腰’,據說誰簪此花,可以位至宰相。”
趙頊笑著插嘴道:“此說甚奇,靈驗嗎?”
曾公亮一笑,接著說道:“此花一本四朵,韓琦打算約齊四人,一人一朵,插於鬢間飲酒。州衙之中,恰有四人:韓琦、王安石、王珪和一個姓蔡的同僚。韓琦是揚州太守,王安石和王珪是同榜進士,以大理寺評事在韓琦手下作簽判。當天姓蔡的因拉肚不能與會,韓琦命人在官道上隨便拉一人湊數,恰巧拉來了大理寺丞陳升之。”曾公亮停了一停,看看趙頊又看看吳奎和韓維,又是一笑說,“簪花之人能否位至宰相,隻怕還不能定論。”
趙頊笑道:“韓琦三朝宰相,兩朝定策大臣,想不到也如此風雅。”
吳奎說道:“簪花飲酒,當時曾傳為美談。韓琦有詞如‘武陵回眸,人遠波空翠’,不隻倔強可喜,風流蘊藉不下儕輩。”
曾公亮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倔強固是,可喜則未必。”
趙頊看了曾公這和吳奎一眼,微微一笑。紫宸殿裏原本沉悶的空氣因王安石的幾段往事而變得活躍起來,這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趙頊的獵奇心理,王安石的形象在他的心裏也開始清晰和豐滿。他心情大好,他轉臉對韓維說道:“立即草詔,召王安石赴闕。”
趙頊環顧曾公亮幾人,正打算離開紫宸殿,忽聽殿門外高聲奏道:“通進銀台司送進監察禦史裏行蔣之奇的奏本,恭請陛下禦覽。”
趙頊心想:“朕與宰相議政,又有什麼要緊奏折送來?”嘴裏說道:“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