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進客廳見中使,還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中使並不了解個中內情,隻傳旨要歐陽修明日上殿議政,歐陽修提著的一顆心這才落到了實處。可是,他還有臉麵對新皇帝高談闊論嗎?想了一想,決定上表求外放。
曾公亮之與歐了修,玩笑歸玩笑,公事歸公事。第二天,曾公亮在中書省約見蔣之奇,問起從何人處聽說歐陽修的帷薄之事,蔣之奇說是聽彭思永所說。彭思永是禦史中丞,蔣之奇的上司,於是曾公亮再傳彭思永。
此時韓琦作為趙曙的山陵使,陵墓完工回朝,韓琦與歐陽修的關係極為親厚,當他得知歐陽修以帷薄之事遭禦史參劾,便帶著一身的霹靂雷火走進中書,斥責禦史當新君即位之時,有多少大事要辦,卻以帷薄之私毀誣大臣淆亂朝政。
韓琦站在中書一聲斷喝,朝野震動。禦史糾察百官,大臣有過失,禦史上表彈奏,並且可以風聞言事,這是禦史職責所在,但蔣之奇彈奏得不是時候。新皇帝即位,百業待舉,禦史弄一個公公扒灰案,又是查無實據的,不是擾亂朝政嗎?彈劾了歐陽修,韓琦能放過你嗎?原本彭思永是聽同鄉劉謹說的,而劉謹是聽薛良孺所傳,韓琦的一頓斥責,傳到彭思永耳朵裏,在曾公亮傳問時便沒敢再往下牽扯。他上表趙頊,說是“臣待罪憲府,凡有所聞,合與僚屬商議,故對之奇說起風聞之事,然噯昧無實,嚐戒之奇勿言,臣無所逃罪。”蔣之奇順著彭思永的話說,“此事臣隻從思永處聞知,遂上表犯顏,如以臣不當用風聞言大臣事,臣甘與思永同貶。”此刻兩人已經是理不直、氣不壯了。
帷薄之私,除非是在床上被按住了,否則便是查無實據。彭思永去黃州作了知州,蔣之奇去道州監酒稅,趙頊下手詔要歐陽修回中書視事,歐陽修再三上表求退,終於去亳州作了太守。歐陽修的這一件風流公案,作為趙頊履政之初的一個小插曲,被朝臣們熱聊了一段時間後,就此了結。
半月後的一天黎明時分,歐陽修帶著老妻薛氏從順天門出京,沿著金明池默默往西而行。晨星寥落,馬蹄得得,在金明池南岸的長堤上顯得單調和孤寂。歐陽修下了馬,佇立在金明池畔,手扶柳樹,望著數百步外的水心殿默默的出了一會神。金明池東西七裏,南北三裏,水波浩渺,南岸毗鄰瓊林苑,是汴梁的一大勝景。水心殿離南岸較近,隻有數百步之遙,一橋如長虹臥波,連接水心殿。此時晨光微曦,金明池水一片黝黑,渡水長橋在水氣曉霧之中若斷若續,水心殿也隻見一團黑影,風推霧動,才勉強看到一角飛簷。仁宗在位時,曾在金明池演習過水戰,當是歐陽修是翰林學士,在水心殿伴駕。一轉眼十餘年過年,現在想來,真有隔世之感。倒是身旁的柳條,被曉風吹起,如牽衣挽留。歐陽修又想起十數年前,也是從這裏出京,去“環滁皆山也”的滁州做太守的。這次去的是亳州,都是因人毀誣,又都是風流公案。自己身體日衰,隻怕此次離去,沒有回京之日了,想到這裏,不覺悵然。使他感到遺憾的是,不知為什麼,王安石竟尚未到京。他有很多話要對王安石說,是囑咐,又似告誡。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京城的氛圍使他有一種壓迫感,他想悄悄的離去,沒有告訴親朋,他幾乎是逃離京城。
“相公,不早了,上馬走吧!”老妻薛氏隨著歐陽修半生浮沉,倒是很達觀。她見歐陽修臨池沉思,知道此刻歐陽修心中雖沒有了激憤惱怒,卻不免感慨萬端,她一直默默的站在歐陽修身旁。因見天色漸明,順天門外趕早市的人也多了起來,忙發話催促歐陽修上路
歐陽修的離京並沒有引起朝政的震動,譬如風過柳林,一晃而止。作為安撫,歐陽修是帶著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銜去亳州的。韓琦對歐陽修的離去,惱怒中也帶著無奈。設身處地為歐陽修想想,被滿朝大臣乃至全汴梁大街小巷議論“扒灰”,別說沒有臉麵居於執政,便是在汴梁多待一天都難受!
韓琦的“山陵使”任務完成,回京繳旨之後,便回中書視事。這一天,他站在中書省大門前的石階上環顧左右,目光停留在種植在中書門前的紫薇上。
中書省門前栽紫薇,也算是因藉唐製。唐朝曾把中書省稱為紫薇省,中書令稱為紫薇令。白居易曾有詩說:“絲綸閣下文章靜,鍾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作伴,紫薇花對紫薇郎”。這一株紫薇,還是宋太祖建隆年間栽的,細算起來已有百年樹令,長得盤根虯結,形態古樸,上麵生發出百數十根枝條,枝上嫩葉始展,帶著風的寒和雨的潤,帶著一種急切一種矜持,現出一片片翠綠,一片片鮮亮。韓琦進出中書,因心煩朝政,原本對這株紫薇熟視無睹,今天一瞥之下,心中竟然生出一種感動,一種活力也隨著血液在全身流動。皇帝年輕,正如這一片綠葉,正經受春天的撫摸。也正是因為年輕,求治心切,便難免偏彼。皇帝居然想收複燕雲十六州,實在是把兵事看得太容易了,這是不成的。自己是三朝宰相,兩朝定策大臣,宋英宗(趙曙的廟號)和現在的皇帝趙頊都是他扶上龍床的,而趙頊也真是把自己依為幹城,這是何等的榮耀,又是何等的責任?自己若是再做十年宰相……他一捧頦下白須,下意識的挺了挺腰,仿佛是把整個社稷放在了肩上。這時,參知政事吳奎近前說道:“韓大人,禦史台有申狀。”邊說邊把一紙遞給韓琦。韓琦接過看了,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