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維的意思,要在文德殿朝會上由著眾大臣辯論。趙頊不想把事情鬧大,實在是也覺得自己處置有欠當的地方。“在文德殿讓眾大臣論自己的是非?皇帝的臉麵何在?”於是下旨黜王陶為陳州太守,吳奎複為參知政事。當然,任何人都可以作出判斷,吳奎自己也心中有數,他的參知政事是當不長的!
吳奎固然一心一意給韓琦打抱不平,但韓琦輔政之心已冷。位高固然權重,卻也是高處不勝寒。這次禦史群起而攻,也使他意外。審視自己,確也有頗多不是之處,皇帝手詔批中書而抗著不辦,這不是跋扈是什麼?現在想來都有一身冷汗。盡管自己已不在中書,但把罪過記到自己頭上是很容易的。這次皇帝不治罪,是君恩深重,以後呢?自己已做了三朝宰相,還要怎麼樣?該退了!
韓琦打定主意堅請外放,便告病在家,不回中書視事。又僵持了半個月,趙頊隻得讓韓琦回家鄉做相州太守。
出京之前,韓琦進垂拱殿陛辭。見了端坐在龍床上的趙頊,韓琦趨步進前,伏地說道:“老臣有罪,罪該萬死。”
趙頊連忙走下龍床,雙手扶起韓琦。韓琦說道:“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黃門,便可縛臣至矣。”
趙頊望著眼前的韓琦,白發白須,比之先前,已經憔悴了許多,不覺百感交集。
趙頊不會忘記那個曆史性的畫麵,那是治平三年十二月底,英宗的病已經很重,眼見得已經沒有痊愈的希望了。英宗有四個兒子,趙頊是長子,當時封為潁王。因未立太子,萬一英宗大行,由誰繼位未定,大臣後妃各有擁立,難免不發生宮庭變亂。韓琦赴福寧殿問過英宗起居,就在病榻前奏道:“陛下久不視朝,中外憂惶。宜早立太子以安眾心。”
英宗點了點頭。韓琦命內侍取來筆墨,請英宗親筆下詔,英宗寫道:“立大王為皇太子。”
韓琦說道:“大王必是潁王了,請陛下親書太子之名。”
英宗又寫道:“潁王頊。”
韓琦說道:“臣乞於今晚便宣學士降麻。”
英宗又點了點頭。韓琦當即命內侍持禦劄,請翰林學士草製。在韓琦的催促之下,趙頊被立為皇太子,之後不到十天,英宗便駕崩了。正是有了太子的身份,趙頊繼位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這是事後由內侍轉告的。也就是說,從立太子到踐帝位,都是韓琦一手促成的,有韓琦,才有他的帝位,才有社稷之安。此時趙頊見韓琦憔悴情狀,心裏一酸,不覺淚下。
韓琦見趙頊對自己的依戀情狀,伏地失聲哭道:“臣蒙陛下眷顧,雖死何憾?隻是這‘跋扈’乃滅族之罪,臣如何擔當得起?”
趙頊說道:“禦史固有是奏,朕不疑卿。”
韓琦又叩了一個頭,說道:“陛下不罪臣,禦史總不肯罷。”
趙頊說道:“快起來,坐下說話。相州是卿桑梓之地,回家鄉作官,也是美事。朕賜卿兩鎮節鉞,除鎮安、武勝軍節度使,又以司徒、檢校太師兼侍中出判相州,聽說卿在相州老家建了晝錦堂,朕與卿錦上添花吧!”
韓琦連忙謝道:“臣謝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趙頊說道:“卿先去相州待一段時間,什麼時候想回京了,朕再下詔,兩府虛位以待。朕再在興道坊賜房宅一區,”說到這裏,趙頊問韓琦:“卿子韓忠彥現在什麼官職?”
韓琦答道:“忝位秘書丞”。
趙頊說道:“即日升任秘閣校理,著令中書出告,朕再特旨準忠彥送卿到相州之後再去秘閣視事。”
韓琦跪下叩了一個頭,說道:“臣誠惶誠恐,陛下如此待臣,臣雖肝腦塗地,不足以報萬一。”略停一停,接著說道:“本朝自祖宗以來,繼日臨朝,宰臣奏事。《祥符敕》規定宰臣要赴文德殿押班,但行之不久,漸複墮廢。其中緣由,退朝後議政,常逾時刻,若赴文德殿押班,則機務常有妨滯。臣以為時至辰正,若垂拱殿奏事未畢,聽宰相不赴文德殿押班,令禦史台放班。若未及辰正,則按《祥符敕》赴文德殿押班。臣雖去相州,此事尚請陛下下太常禮院祥定,永為定製。”
趙頊說道:“卿此意甚善,朕即下詔。”
沉默。君臣倆都有點依依不舍,有滿腹的話要說,卻又不知再說些什麼好。趙頊忽然想起了長久以來一直縈繞於腦中的問題,他問韓琦:“卿走之後,誰可當國?王安石何如?”
韓琦抬眼看看趙頊,似乎要看出趙頊的心思。略一沉吟,聲音不高卻是一字一頓的說:“王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餘,處輔弼之地則不可。”
宋朝的官製,參知政事一般由翰林學士升任,譬如範仲淹未經翰林學士而任參知政事,不僅自己深以為憾,世人也為之可惜。韓琦的意思,王安石是隻能任到翰林學士而不能升參知政事。盡管以王安石的才幹,任翰林學士不足以抒其才。韓琦的回答出於趙頊的意料,君臣兩人又是一陣沉默。稍頃,韓琦躬身說道:“老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