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元振仿佛才看到趙頊坐在福寧殿門口,連忙把書往懷裏一放,一溜小跑過來,就在濕濕的磚地上跪下叩了個頭,說道:“奴婢真是該死,白長了兩隻眼睛,竟沒瞧見陛下。”
趙頊問道:“朕見你拿了本書的,藏哪裏了?拿來給朕瞧瞧。”
蘭元振從懷中取出書來,雙手遞給趙頊,嘴裏說道:“奴婢哪是藏啊!不敢欺瞞陛下,平日裏奴婢好看個話本、傳奇什麼的。前日出宮,聽說有人新刻了一本書,很有學問的。奴婢化錢買了來,看了幾頁,倒有一多半字不認識。聽說張茂則張公公回宮了,有心去請教他,不想便遇見了陛下。”
趙頊從蘭元振手裏接過書,見書名是《老子訓傳》,知道憑蘭元振肚子裏那點墨水是讀不下去的。又見署名是王雱,先是一愣,覺得這名字見過,卻又不熟。想了一想,才想起這人就是治平四年進士,王安石的兒子。連忙打開看時,見是一篇道德經注和幾篇策論。行文奇崛艱深,如群山棘峙,其中見地,往往出人意表,需咀嚼而後知味,難怪蘭元振有一多半字不認識。趙頊對蘭元振說道:“這本書留在這裏,朕看過了再還給你。有事你先去辦,不必在這裏侍候。”
蘭元振答了聲“是”,笑道:“陛下看著喜歡就留下,奴婢反正也看不懂,沒的白糟蹋了這本書。”說畢,躬身行了禮去了。
趙頊手中的這本《老子訓傳》,便是那日呂嘉問和練亨甫找王雱說話,提出代王雱刻印的了。前後不到三個月,呂嘉問連刻帶傳,竟能送進宮中,傳到了趙頊手裏,的確神通廣大。
趙頊看了幾頁,便掩卷思考起來。他從《老子訓傳》想到了王雱,他在記憶中搜索,竟然尋不到王雱的影子,不知王雱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如果說文如其人,隻怕也胖不到哪裏去。想到這裏,趙頊暗暗好笑。他又從王雱想到了王安石,他要問問王安石,王雱文章不錯,現在人在哪裏,作何官?轉而他又從王安石想到了朝政。中書省自富弼走後,隻剩下曾公亮、王安石和趙抃三人了,雖然曾公亮是宰相,但事無巨細,均出於王安石之手,曾公亮不過押字而已,何不讓王安石升任宰相?……趙頊一手握書,仰坐在圈椅裏,他的思維如不羈的奔馬,在虛擬的世界裏自由奔馳。“啟奏陛下,河北路轉運使、知大名府韓琦送來急奏,恭請禦覽。”
張茂則來了,他行禮後,手捧通進銀台司當日送進的奏折呈送趙頊。趙頊立時便從遐想中回到現實世界。韓琦的奏折說,遼國派來點領“歲賜”的專使已到大名府了,半月之內便可到京。“歲賜”,每年“賜”給遼國三十萬兩白銀,十萬匹絹,這是趙頊最不願意辦又不得不辦的事。他的情緒立刻變壞了。他已經無法安坐在福寧宮門前的陽光下悠閑的讀書,更沒有了花依柳倚的閑情,他命內侍:“傳旨,召……王安石入宮見駕。”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在隆儒殿見駕。”
王安石到隆儒殿時,趙頊正在竹林中漫步。此時的竹林,因霜凋葉,枝上疏曠了不少,日光斑駁,照進竹林,也照到趙頊的身上。地下卻鋪了一層落葉,踩在上麵,軟軟的,發出簌簌的輕響。王安石行過君臣之禮後,陪著趙頊在竹林中緩緩的走著。他的思維,追隨著趙頊的思維,或者說詮釋著趙頊的思維。
風弄竹葉,發出一陣細語。趙頊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遼國前來點領‘歲賜’的專使就要到京了,朕好恨啊!”趙頊的聲音不高,但這是沸騰的血博動出的心聲,有著一種壓抑已久又急於發泄的力量,如石火驚雷。王安石不禁渾身一震,忙躬身說道:“臣屍居廟堂,不能為陛下分憂,請陛下降罪。”
趙頊說道:“不關卿事,這是祖宗的厚賜。”話一出口覺得不妥,又說道,“朕不敢非祖宗,總是國弱被人欺!”
王安石說道:“臣與條例司正尋求富民強國之策,便如均輸法和青苗法,雖一時未有顯效,假以時日,可望有成,望陛下稍抑龍怒。”
趙頊點點頭,說道:“朝政稍有鼎革,大臣們便鵲噪不已。‘王道坦平,四序由康’,好難啊!”他緩緩的走了兩步,又停住了腳步,兩眼注視著王安石,半晌才說道,“朕意由卿接富弼之位,主政中書,卿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