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見此詞寫的是邊事,不覺來了興頭。說道:“詞倒是不錯,卻不是你們女子唱的。——傳旨,宣教坊進宮。”
不到半個時辰,教坊一行樂人在領班帶領下到了柔夷宮。叩頭行禮後,張若水把這首《喜遷鶯》詞遞給了領班,宣旨:“唱得好,有賞!”領班和眾樂人略一商量,手中擅板一敲,於是,在一陣琵琶叮咚和簫管和鳴聲中,眾人的眼前,仿佛現出一片黃塵荒草,冷月關山的邊寨景象。這領班按著節拍,引吭唱了起來。
一曲唱罷,餘音在耳邊嫋嫋不絕,趙頊仿佛仍沉浸在西風古壘,征夫鐵衣的荒寒之中。卻又沒有“將軍白發征夫淚”般的淒苦悲愴,“玉關人老”所牽出的一絲惆悵,也被“太平也”三字衝淡、洗淨。如果說陳美人的“太平也”三字僅僅是心靈的一種顫音,與琴聲相依相繞,在綠樹和花叢中飄遊,到了領班的口中,唱出的是守邊將士的心聲,有著琴瑟簫鼓的烘托,便如一個華彩的尾巴,從柔夷宮搖曳而出,直趨雲上。
向皇後說道:“這詞還真要男人唱,才能唱出邊關風光,壯士胸懷,拳拳忠君報國之心。尤其‘太平也’三字,實在難得。”
趙頊說道:“詞好,唱得也好。”遂又笑道,“‘玉關人老’嗎?待樞密院有缺,讓你當樞密院副使吧!(熙寧五年,蔡挺果然任樞密院副使,這是兩年後的事了。)教坊可去慶壽宮、寶慈宮唱給太皇太後和太後聽,唱了一並打賞吧。”
教坊的一眾樂工剛走,張若水在門外稟道:“順天門飛奏,鄧綰已在順天門候旨。”趙頊站了起來,幾步走到宮門口,仿佛是在迎接鄧綰。他問張若水:“是鄧綰到京了嗎?”
張若水稟道:“是。鄧綰已經到京。”趙頊說道:“傳旨,立即……”他本想說“立即進宮入對”,回頭看了一眼眾妃嬪,見眾美環侍,又都在妙齡,玉潤花笑,各具風韻。時值盛夏,羅衣著體,如霧縠冰紈,玲瓏體態,約略可見。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覺心搖神迷,況且此時也不早了,改口說道,“明天辰時,朕在崇政殿召見。”
寧州,離慶州不遠,原屬環慶路經略安撫使統轄。此地雖未聞鳴鏑之聲,因慶州常有檄傳,是以邊界動靜悉知。鄧綰便在寧州任通判。
鄧綰上書言事,大讚青苗、助役諸法,尤其是把王安石比作伊尹、呂尚,或許便有一點奉承媚上之意,卻也不知曾對趙頊決定廢、立青苗法時起過何種影響,更未曾料到一紙上書,竟叩開了京都汴梁之門,離開寧州這一邊寨荒瘠之地。他乘驛車上路,已經破格。一路上數次接詔催促,中牟、八角、順天門幾處竟有專人詗候,真把他當成個人物,不由得他不喜。鄧綰到順天門時,還隻申末時分,在此詗候的內侍立即飛奏入宮,鄧綰想了一想,又差人入中書稟告了王安石。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內侍傳旨,皇帝將於明天辰時在崇政殿召見。鄧綰聽了,又是一陣竊喜。當晚,鄧綰就在順天門驛站住下。
第二天薄明,內侍和十幾個軍士簇擁著鄧綰,進順天門後沿西大街向東,再折向北,從浚儀橋過汴河,沿開封府東牆走西華門。一路快馬急奔,到西華門後才放馬由韁,往東緩緩而行。因宣德門內不得騎馬,鄧綰的馬早有軍士拴在宣德門外,自己隨內侍匆匆入宮。到大慶殿時,入內內侍省副都知張若水已在西上閤門等候。
鄧綰隨著張若水徑往崇政殿見駕,一路上既得意洋洋,又誠惶誠恐。他這是第二次入宮。第一次是進士及第後,在集英殿率新進士唱名見駕,這是十年前的事了,見的是仁宗皇帝。集英殿在邇英閣北麵、隆儒殿南麵,要自需雲殿往西再折向北,崇政殿是從升平樓和需雲殿中間折向北。鄧綰是第一次到崇政殿,也是第一次見趙頊。他撩衣躡步,走上台階,在丹墀上先斂氣寧神,拿捏好步子,這才唱名求進。
崇政殿裏,趙頊正麵帶微笑,端坐在龍床上。他在柔夷宮用過晚膳,到蕊珠宮朱才人處過夜,其間的綺旎風光是不待言。清早起來,用過早膳,先命張若水去西上閤門等候鄧綰,略用了點茶,便去崇政殿。按製,皇帝召見三品以上大臣須冠、袍、帶、履穿戴齊整,見三品以下官員則可穿便服。也是許是因為鄧綰上書所言深合聖意,也許是因為鄧綰在路上耽擱太久,趙頊對於鄧綰入對,有幾分期待,又有幾分好奇,他冠袍整齊,用足精神。一聲“進來”,清亮中含沉著,威嚴中帶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