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二、王安國入宮見駕有點尷尬(2 / 3)

待王雱走了,王安石忽又想起王安國。這個弟弟,脾氣也倔得很,和他說了,明天入宮見駕,不知他能說出些什麼!

王安石為王安國入宮操心,其實王安國應召入宮見駕,也頗感尷尬。

王安國是西京國子監的教授,一個不起眼的小官,趙頊所以單獨召見,自然是因了王安石這一層關係,這一點王安國也心知肚明。正因為如此,他的心情就很複雜。按說,能得到皇帝單獨召見,這份榮幸自不必說,如應對得當,好官美差少不了,和曾布、鄧綰般青雲直上也是極有可能的。但王安國和王安石雖同是一母生,共讀聖賢書,待人處世卻完全不同。王安石清操自守,勤勉職事,王安國卻耽於優遊,溺於聲色。所以當年王安石傳書給他,要他“宜放鄧聲”。“鄭聲淫”,王安石不願弟弟沉溺於其中。王安國不滿王安石的作為,尤其不喜歡圍在王安石身邊打轉的呂惠卿,他回書卻是要王安石“宜遠佞人”。這次任滿回京,本想以弟弟的身份勸勸王安石,恰好曾布來府,又與曾布吵了幾句,心裏越發的不快活。因為哥哥王安石的原故而得皇帝召見,又與哥哥政見不同帶著一肚皮的怨尤,他的心裏隻覺得有點堵。

正是辰末巳初光景,太陽已經高懸在宮城的上空,噴發著一波一波的熱浪。晴空如洗,了無纖雲,陽光照射在殿頂的明黃色琉璃瓦上,發出一片耀眼的光芒,整個的宮城都在流光溢彩,行走其間,更覺得暑氣逼人。王安國進了宣德門,走到大慶殿東側東華門,便有內侍領路,走過大慶殿和文德殿,從紫宸殿前往西,再從需雲殿和升平樓中間折向北,一殿突兀而起,這便是崇政殿。王安國登上台階,站在丹墀上唱名求進。從宣德門到崇政殿,總有一、二裏地,又沒有綠樹遮掩,待走到崇政殿時,王安國已經汗流浹背。他唱名完畢,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便聽內侍宣旨:王安國上殿見駕。

趙頊冠袍齊整,端坐在正殿的金裝朱漆龍床上,身後是河間雲水戲龍屏風,兩旁環侍著太監和宮女。這是極高的召見規格。皇帝接見三品以上大臣,才需冠袍齊整,王安國銜不過八品,趙頊如此看重,自然也是因了王安石的緣故。正殿高曠宏深,琉璃瓦反射了足夠多的陽光,暑氣熱浪隻是在殿外徘徊,殿裏依然涼爽。王安國行了跪叩禮,抬頭見趙頊正麵帶微笑看著自己,又躬身施了常禮。他在趙頊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上看到了聰明機智,也看到了沉穩和威嚴——一個年輕的君王已經成熟。王安國恭恭敬敬的站著,等待著趙頊的問話。趙頊見王安國長得和王安石相仿,一樣的容長臉,隻臉色比王安石白了些。趙頊問道:“人言卿學問通古今,比之乃兄王安石不遑多讓,安石是朕之良相,朕召卿入宮,是想有所請益。——賜坐,坐下與朕說話。”

王安國躬身說道:“臣恭承清光,仰沐天恩,實乃萬千之幸。陛下溫誠睿智,堯仁舜孝,德被神民,惠及狄夷。臣雖有浮譽,其實鄙陋淺薄,隻怕難體聖意。”說畢,又打了一躬,才在內侍搬來的紫花瓷墩上坐下。

趙頊說道:“安國不必太謙。法古之學固不足以製今,但可以史為鏡鑒。朕意與卿指陳百代,求仁體善,以度此炎炎長日。”

王安國說道:“陛下聖學淵博,臣難及萬一。若果然求仁體善於百代之中,自然四時協序,萬物致和……”王安國說到這裏打了個頓,他忽然覺得說不下去了。昨天下午才和曾布吵過,並且與哥哥王安石也鬧得不愉快,因為他始終認為新法弄得天下騷騷,士民不安,並非是“萬物致和”,即便趙頊下詔召見,他的本意不是為新法推波助瀾,而是有所勸諫。王安國沒有往下說,但這幾句話聽在趙頊耳中還是滿意的,這也是大臣覲見皇帝是少不了的套話。趙頊笑了一聲。這是他對王安國的話的肯定和鼓勵,然後切入正題。趙頊問道:“依卿之見,漢文帝如何?可否稱得上賢主?”

王安國答道:“三代以後,賢主未有如漢文帝者。”

趙頊點了點頭。他基本同意王安國對漢文帝的評價,但從他——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帝王的眼中,卻也看到了某種不足。他說道:“惜乎其才不能立法更製。”

王安國說道:“文帝自代至長安,夜入未央宮,定變故於呼吸俄頃之際,而諸將皆脅息待命,恐無才者不能也。能用賈誼言,待群臣有節,專務以德化民,海內興於禮義,使一時風俗恥言人過,是以海內安寧,家給人足,則文帝之才益見矣,後世鮮能及之也。”

漢文帝劉恒自代(劉恒的封地晉陽)入長安時,陳平和周勃已翦平諸呂,權衡再三,議立劉恒為帝,劉恒其實是做的現成皇帝。王安國之言並不是順著趙頊的思維展開的,他說的是自己的見解。趙頊說漢文帝“才不能立法更製”,王安國說漢文帝“專務以德化民”,兩人語意不合,見解相左,因王安國出言委婉,趙頊也還可以接受。趙頊又問道:“王猛佐苻堅,以蕞爾國而令必行。今朕以天下之大,而不能使人,何也?”

趙頊已經說到了朝政,並且是從王猛佐苻堅切入的,王安國原本對朝政存有成見,此時心裏便有點激動,語調也不複平緩衝和,殷殷而問娓娓道來的氣氛便不複存在。他說道:“王猛睚眥之忿必報,專教苻堅以峻刑法殺人為事,此必小臣刻薄有以誤陛下!臣願陛下專以堯、舜、三代為法,理順而勢利,則天下豈有不從者?”

趙頊算是碰了一個釘子,他的俊臉上已經收斂了笑容。王猛如何,趙頊在和王安石、馮京議政時曾問起過,王安石說王猛“宰政公平,無罪而不刑,無才而不任,兵強國富,垂及升平”。王安國與王安石所見不同,這且不說,王安國多了一點引伸,趙頊覺得有點剌耳。其實王安國的話聽起來有理,卻是大而空洞。堯、舜、三代之法的內容是什麼,數千年前的事了,又少有文字記載,誰能說清楚?何況趙頊已經說了“法古之學不能製今”?他覺得和王安國談不下去了。他想了一想又問了一句:“卿兄安石秉政,外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