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之如此,甚非宗廟社稷之福也。夫得一飯於道旁,則銘記不忘,而
終身飽飫於其父,則不以為德,此庸人之常情也。今之食祿,往往如
此。若臣所聞則不然,蓋朝庭設官,位有高下,臣子事上,忠無兩心,
與其見怒於有司,孰與不忠於君上;與其苟容於當世,孰與得罪於皇
天。臣所以不避萬死以告陛下,誠以上畏天命,中憂君國,而下憂生
民爾。於臣之身,使其粉碎如一螻蟻,無足顧惜。
謹以安上門逐日所見繪為一圖,百不及一,但經聖明眼目,不必多
見,已可谘嗟涕泣,使人傷心,而況於千萬裏之外哉?謹隨狀呈奏。如
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於十日不雨,乞斬臣頭於宣德門
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少有所濟,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
奏疏寫好,鄭俠又看了一遍,心中很是滿意。便是字體,疏朗灑脫,也不虧負了這篇文章。仿佛是被自己的言辭所感動,雖已夜深,仍了無睡意。他誦讀又咀嚼著疏中的文句,覺得已不能再增一字或減一字。他又設想著當皇帝看到他的這篇疏文和隨文附上的流民圖,一定會罷去不道之政,於是天降大雨,旱災消彌,流民各回家園。想到這裏,遂取出紙來,打算連夜把流民圖畫好。
其實畫流民圖所化的時間並不比寫奏疏的時間長,一共畫了六個人物。其中一老人衣不蔽體,柱杖控背兩眼望天,眼神木訥呆滯而絕望,仿佛是在問天:“民本無罪,為何降此災禍”!又有病婦育兒,半臥地下,滿眼淒苦。流民的悲慘景況,鄭俠白天在安上門前見得多了,可以說是手到畫來,也頗傳神。畫畢,天已將曉。鄭俠躺了一會,卻並未睡著。待天大亮了,小軍侍候了早飯,又對守門軍士交代了幾句,便懷了奏疏和圖去西上閤門投遞。
安上門在汴梁城的西北部,到宣德門有近五裏路程。鄭俠走進宣德門,再向西不到五百步便是西上閤門了。此時已是辰末巳初,西上閤門前甚是空蕩。望著門前的執撾衛士,鄭俠不免有些氣餒。但想到老天不雨和安上門前災民的慘狀,不由得把胸一挺,跨步上前,站到門口,向裏麵拱手說道:“卑職安上門監鄭俠,拜上兩位大人。卑職備得一份奏疏和一卷圖畫,有請大人代呈當今皇上禦覽,卑職不勝感激。”
西上閤門內有兩人當值,其中姓常的一位笑道:“既是監安上門的,監好你的城門便是,上什麼奏疏?你道誰都可以把亂七八糟的文字遞進宮中嗎?衛士們,把他趕走!”
另一位姓肖的大人擺擺手說道:“且慢。”接著對鄭俠說道,“你不是說有一卷圖畫嗎?拿來看看。”
鄭俠聽了,連忙雙手奉上,說道:“安上門流民塞道,愁苦萬狀,卑職繪得幾幅,進呈禦覽,望大人成全。”
肖大人從鄭俠手中取過流民圖說道:“看看便了,有你這麼嘍嗦的!”邊說邊打開看著,常大人也把腦袋伸了過來同看。常大人笑道:“我道是什麼前朝墨寶,原來是畫了幾個逃荒的難民!便是這種圖畫也能遞進宮去?災民何年沒有?還用你畫?”
肖大人把畫還給鄭俠,說道:“俗話說敝帚自珍,此話不假。這畫甚是粗劣,如何能汙皇上龍目?你拿回家當寶貝藏著吧!”
眾人聽了,哄笑起來。鄭俠收起了流民圖怏怏離開西上閤門,還聽身後議論道:“此人是個呆子,定是想升官想瘋了,畫了一張破畫,也想送進宮去!”
鄭俠在西上閤門碰了釘子,走到宣德門前,獨自躑躅一會,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當時燈下草疏,滿肚子的激昂慷慨、正氣凜然,滿心希望給皇帝看到了,一刷弊政,自然天降甘霖,流民回家。誰想竟是白化了心思,投不進宮中。能直接送進宮中的隻有西上閤門,除此之外就隻有假手別人了。但鄭俠自從作了安上門監,活動範圍也隻在安上門旁的數十間小屋之中。他不喜交遊,沒有什麼朋友。況且,一般的朋友也幫不了這忙。他想由中書省送進宮中,但隨即便否定了這一想法。中書省王安石未必會把他的奏疏和圖轉送宮中,隻怕到了呂惠卿手裏便卡住了。樞密院呢?不相幹的事,去了也是白碰釘子。他忽然想起聽人說過,中書省參知政事中,馮京對政事常有異論,何不找馮京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