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王安石沒有發作,他隻嘴裏“噢”了一聲,不置可否,也沒有向李定詢問詳情。
李定起身告辭。王安石走到客廳門口,抬眼望天。此時雨已停了,天卻還陰著,天上的雲塊在緩緩的移動,互相推擠又變換著形狀。偶然從雲縫中露出一抹蘭天,隨即又被行雲遮住。待這片行雲過去,又露出更多的蘭天。天晴了。
王安石沒有再接見別人,他帶著一肚子的不快回到書房。他無心審閱案頭放著的公文,思考著呂升卿可能在何處刪改他撰寫的詩義。他想叫人立即送來底本查看,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到中書視事再說吧,”他想。“三經新義該請旨刻印了!”
第二天,當王安石走進中書,在自己的案前坐下時,首先看到的是放在案上的一角文書。這是呂升卿以經義局名義進呈的疏文,隻有幾句話,寫的是:“周禮、詩義已奏尚書,有王雱所進議,乞不更刪改。”天頭上有趙頊用朱筆批寫的“準奏”兩字。呂升卿說“乞不更刪改”,其實是不用刪改過的詩義,而用王安石和王雱撰寫的原本。王安石是宰相,經義局的提舉,呂升卿是什麼人,能趁王安石離京去金陵後刪改他的文章?王安石既已複相,呂升卿還不趕快上表糾正?
王安石看了此文,心想:如此也好,省得再費口舌。但自己的文章曾無端被別人刪改,心裏總不是味,不快之感也未能完全消釋。他吩咐一聲:“請呂參政過來議事。”早有屬吏應聲稱“是。”
中書省宰相閱事之處,也不過幾十間平房,因年代久遠,就如議事廳前的那株紫薇,已曆百年,雖幾經修葺,未曾毀損,其實是說氣派沒有氣派,說宏敞並不宏敞,還比不上親王、大臣的府第。王安石和韓絳因是宰相,一人占著一間,參知政事呂惠卿和王珪卻在一間處理公務,距離離王安石的房間,往多說也不過十幾步,呂惠卿幾乎是應聲而來。
呂惠卿進門之後先向王安石躬身一揖,陪笑說道:“大人傳喚惠卿嗎?”
王安石起身還了一揖,指了指案上呂升卿進呈的疏文對呂惠卿說道:“你先看過。”
呂惠卿展眼一瞥,問道:“大人之意是……”
呂惠卿隻說了半句話。其實,呂升卿既沒有膽子也沒有能耐刪改王安石和王雱撰寫的周禮和詩義,這既是呂惠卿的主意,也是呂惠卿所刪改。呂惠卿是經義局的副提舉,他本以為王安石去了金陵便不會再回京了,三經新義要在他手中推出,他的刪改既有掠美之意,也是對王安石聲名的侵削。現在呂升卿進呈趙頊,乞“不更刪改”,也是呂惠卿的主意。呂惠卿能夠擠走馮京,也不把韓絳放在眼內,但他不敢對王安石不敬。他甚至有點怵王安石,是以他不得不退讓。此刻他要知道王安石會否因此而生氣,又打算如何處置。
王安石說道:“詩、書、周禮可以副本送國子監鏤板頒行,由你具文進呈欽準。”
呂惠卿躬身說了聲“是”,見王安石沒有計較,擱在心上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他試探著也是搭訕著問道:“這序是……大人親筆了?”
在呂惠卿心裏,希望三經新義的序由自己來作,這話自然不能啟齒。隻聽王安石說道:“這是自然。”
呂惠卿有點失望,卻也沒有話說。他從袖中取出幾張紙呈給王安石,說道:“這是鄧綰舉薦練亨甫的薦文,請大人定奪。”
鄧綰舉薦練亨甫一事,王安石並不知道,鄧綰也隻私下裏對練亨甫說起,想不到鄧綰辦事倒也快揵,隻消一天,薦文已送到了中書。因練亨甫出於門下,王安石不宜過問,公事公辦的對呂惠卿說道:“此事也由你一並進呈吧。”
呂惠卿對練亨甫印象不佳,但這份薦書是壓不住的,即使這一份不辦,鄧綰再次舉薦又當如何?王安石要他進呈,呂惠卿嘴裏回了聲“是”,心想由我進呈最好,以中書名義具文,對練亨甫為人如何不置可否,皇上未必便會大用。他袖了薦文,向王安石一揖,正打算離去,隻聽從檢正房那邊傳來嘈雜之聲,仿佛是有人在爭吵。呂惠卿對王安石說道:“檢正官如此喧嘩,成何體統,下官過去訓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