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說道:“下官正擬具文,自然按條例處置。”
韓絳說道:“既是中書內事,呂大人何不大事化小?”
呂惠卿問道:“依韓大人之意……?”
韓絳說道:“嚴加訓斥,處分便不必了。”
呂惠卿沉吟道:“這個……下官照條例具文,由韓大人和王大人審議如何?”
韓絳是宰相,是上司;呂惠卿是參知政事,是下屬。按說,既然韓絳說了大事化小,呂惠卿自當照辦。偏偏呂惠卿不買韓絳的帳,王安石未回京複相時,韓絳主政,呂惠卿尚多有爭論,現在王安石為首相,韓絳反夾在首相和參知政事中間,呂惠卿如何還把他放在眼裏?韓絳碰了一個軟釘子,竟是無可奈何。韓絳嘴裏說了聲“如此也好”,離開呂惠卿的房間。
回到自己的閱事室,韓絳心裏越想越窩囊。因想呂惠卿具文之後,自然先送王安石過目,王安石認可了,自己還如何審議?先向王安石說明?又如何開口?王安石雖對自己有衛護之意,卻也未必肯因私害公,我再去碰一個釘子?想到這裏,歎了一口氣:坐在這裏都惹氣,回府去吧!與其在中書碰釘子,不如金殿麵君。向皇帝解釋,或許還有用。
韓絳獨自無奈歎氣時,王珪也歎了口氣。王珪歎氣聲不高不低,恰好呂惠卿聽到。呂惠卿問道:“王大人何故歎氣?”
王珪說道:“沒有什麼。”
第二天,韓絳沒有上中書視事,中書對範純粹和馬珫兩人爭吵一事如何處置,還是王珪告訴他的。當晚,王珪來到韓府,兩人一壺酒,數碟菜,作促膝談。
韓絳和王珪與王安石是同榜進士,那是二十餘年前的事了。韓絳正直,王珪隨和,兩人同在中書執政,一向相處甚好。其實韓絳和王安石的關係也不是不好。在王安石複相之前,可以說是莫逆之交,反倒是在王安石複相之後,意見有了分岐,而這分岐,竟是為小事而發。王珪雖在大事上不置可否,不卷入任何爭執,但他並不糊塗。當年中秋節在升平樓陪趙頊賞月,宮女斟酒索詩,他來者不拒,連飲五十杯酒,寫五十首詩,首首可觀,隻因已然大醉,沒有再寫下去,一時宮中傳為美談。他也並非沒有見地。他冷眼旁觀韓絳夾在王安石和呂惠卿中間,也頗同情韓絳的處境。他也知道韓絳和王安石之間的裂痕因何而起。按說,作為次相,省心省事並無不好,偏偏呂惠卿氣勢咄咄逼人,往往僭越,把他視為無物,韓絳如何能不生氣?還有一點,其實是最重要的一點,皇帝聽王安石和呂惠卿的話而不聽他韓絳的話,這使他這個宰相當得毫無意趣。但呂惠卿又何嚐把王珪放在眼裏?王珪並沒有把呂惠卿的不恭放在心上。爭是不爭,不爭是爭。曆來都是“爭”的人先被落職離開中書,你呂惠卿也概莫能外!他想。
天氣甚是悶熱,小客廳的穸戶大開著,也並沒有帶來些許涼意。椽燭噗噗的燃著,光焰並不甚亮,時而輕輕搖曳,房間裏的人和器物就如消逝了的歲月和昔日的蹭蹬一樣,變得蒙朧而不真切。酒的維係,卻又把現實中的紛爭和不快扯了出來。王珪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又抖開折扇搖了兩搖,告訴韓絳:“範純粹和馬珫兩人爭吵一事,呂惠卿具文進呈,倒是不偏不倚,也沒有文飾。”
韓絳問道:“如何處置的?介甫押字了嗎?”
王珪說道:“兩人各罰銅六斤,範純粹送錯公文是為失職,罰銅之外如何處分,還要聽旨。介甫之意,要將範純粹送審官東院。”
韓絳說道:“送審官東院,這中書便呆不成了。身為宰相,如此小事竟不能處置!”說到這裏,韓絳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看來還得麵君解釋,請皇上降旨免於處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