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的攻守之戰仍在進行。雙方戰鼓咚咚,箭矢蔽空。宋軍的雲梯剛支到城牆邊,便被守城的西夏兵點著了火。拋石機紛紛把巨石拋進城中,城牆上則又把滾木和巨石砸下。守城軍士時有傷亡,宋軍土兵也或中箭或被石塊砸中,紛紛從梯子上跌下。兩軍都很悍勇,並且氣勢鋒銳,宋軍一時攻不進城。
兩軍正在呼喝爭戰之時,鍾諤好整以暇,帶了十名親兵來到了米脂西南方三十裏的無定川。所謂川,其實是一處幹枯了的河穀。穀地寬展幾近兩裏,頭尾卻長有十裏。兩岸並無陡峭的山嶺,丘陵也不高大,遠遠看去,仿佛是誰在不經意間畫出的一道弧線。川底的河床裏鋪滿了卵石,一條大路沿河床向兩頭伸去。向東北通向米脂,向西南通向石州。穀中是靜謐的,灑滿了秋陽。大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有風颯然,荒草和叢棘便亂抖一陣。偶然傳來一聲雁唳,仰望蒼穹,隻見一碧千裏,雁行排列成“人”字,由北向南飛去。鍾諤信馬由韁走在河穀之中,時而又走上兩邊高處觀望著什麼。看鍾諤的神情氣度,不像是一位好勇鬥狠、殺人不眨眼的將軍,倒像是一位攀柯弄蕊、尋章摘句的書生。跟隨鍾諤的十名親兵則緊張到了極點,屢屢催促鍾諤回營。怕萬一遇上一隊西夏兵,鍾諤的安危也就可慮,親兵們可就活到頭了。
或許鍾諤已經盡興,或者已對這片岑寂荒涼的河穀不感興趣了,他終於吩咐親兵回營。
米脂城外,宋軍連營數十裏。旌旗如雲,在風中曆曆飄動,號角之聲,此落彼起。中軍帳裏鍾諤據案高坐,麾下二十餘位將領恭立兩旁。激戰三天未能攻克米脂,鍾諤有點惱怒,於是中軍帳裏便彌漫著殺氣。他雙目炯炯,如一把利刃,掃視眾將。眾將按劍挺胸,坦然而受,卻又屏氣禁聲,惟恐在此刻不小心激怒了鍾諤。
米脂是鍾諤進入西夏以來攻掠的第一座城市,憑心而論,眾將不可謂不勇,兵士士氣不可謂不高。因此即便攻城受挫,此刻鍾諤並不想拿哪個倒運的將官士卒正軍法出氣。何況,在勘踏了無定川後,又有了新的克敵方略。鍾諤的目光柔和了些,眾將也暗暗鬆了口氣。
鍾諤出言問道:“米脂久攻不下,諸位將軍有何良策?”
眾將紛紛答道:“米脂彈丸小城,不信攻不下來,明天由末將攻城,若不攻下,願申軍法。”
“請大帥下令末將攻城,若不能破城,末將提頭來見。”
“末將願立軍令狀!”
“請大帥令末將攻城!”
“他奶奶的,你們誰也別爭,明天我去破城!”
見諸將爭著攻城,鍾諤的臉上浮起了笑容。他說道:“眾將不必相爭,明天暫不攻城。”
鍾諤話音剛落,帳下又嘈嘈起來:“請問大帥,這是為何?”
“守城的夏兵已經不支,明日定可破城,為何反倒休戰?”
“莫非大帥另有克敵方略?”
“大帥胸有鞱略,非我等所能及,我等唯大帥之命是從。”
鍾諤輕咳一聲,眾將議論奉承之聲頓息,都把眼睛看著鍾諤。鍾諤說道:“米脂乃西夏之重鎮,我軍如三日之內破城,西夏來不及發兵救援。如今三日未破,以本帥之見,馳援米脂的夏兵已在路上了。我軍先打援兵再破城,這叫‘圍城打援’,眾將以為如何?”
“打援”,在曠野上殺敵,那是極痛快的事。不像攻城,隻能從梯子上向上爬,敵人倒是居高臨下,把滾木亂石打下,把滾油開水澆下,躲都沒法躲,窩囊極了。而且打援往往好整以暇,預先設伏,勝算較多。於是眾將一條聲的爭當前部。
西夏發兵救援米脂,並非是鍾諤的猜想。打仗要掌握敵人的信息,而敵人信息的唯一來源是派出偵騎,鍾諤每天派出去的偵騎何止百數?偵騎探到消息,西夏由多令拗率兵八萬應援米脂,無定川卻是必經之路。
鍾諤向眾將掃視一眼,眼中現出殺氣。鍾諤說道:“諸位將軍聽令!”眾將個個昂首挺胸,注視著鍾諤。“明日由何、朱兩將率本部人馬圍城佯攻,監視守城之敵。其餘眾將盡率所部,卯時出發,辰時趕到無定川埋伏,不得有誤。有怠忽軍令、貽誤軍機者,斬!”
眾將齊聲高喝一聲:“得令!”
第二天上午巳時剛過,西夏多令拗率領的八萬西夏兵進入無定川。西夏兵分作了兩隊,前鋒是一萬騎兵,與後隊相隔五裏左右。從石州到無定川,西夏兵已走了六十餘裏,也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正走之時,忽聽一聲號炮,兩萬宋軍精騎迎麵衝殺而至。雙方剛一接戰,號炮連響,高阜之上,打出兩麵大旗,在風中曆曆飄動,一麵繡著“鄜延路經略安撫副使鍾”,另一麵繡著“鄜延路招討使鍾”。這兩麵大旗一打出,埋伏在兩翼的宋軍,一齊向西夏兵發起攻擊。
西夏兵八萬,鍾諤留一萬兵攻城,用於無定川之戰的也是八萬,雙方十六萬人就在無定川方圓數十公裏的範圍內廝殺。這是場暴虐的撲擊,沒有溫情,沒有絮語,沒有溫良恭儉讓,充斥整個戰場的,隻有一個字:“殺”!隻有一個動作:“揮刀”!於是刀光閃閃,鮮血飛濺。頭顱在地下亂滾,生命在瞬間結束。而由生命結成的鏈條,上麵維係著的也隻有兩個字:“勝”和“敗”!
西夏軍與宋軍在數量上是一樣,但西夏軍中久經訓練的還不到一半,多數是臨時點集的青壯年農、牧民。出於護城保境,士氣不謂不高。如果戰場不是在無定川而是在宋營,西夏兵得以向宋營發起攻擊,勝負也就難料,或者說西夏兵勝算較多。如果兩軍各擺陣勢,然後對決,將是勢均力敵。任何一方取勝,所化的代價也不會比對方少。宋軍在無定川設伏,那是以逸待勞,心裏上也占著優勢。西夏兵中伏,心理上則多了一點意外和畏懼。鍾諤用兩萬精銳騎兵當頭衝擊,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占了上風。接著伏兵四起,喊殺之聲驚天動地,西夏兵頓時就失去了鬥誌。而宋軍看著這些西夏兵頸項上長的仿佛不是頭顱,而是絹,一匹匹有著美麗花紋的絹,取一個便是五匹!於是一個個爭先恐後的趕著去“取”。